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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卫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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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先生总感觉他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不轻松了。
表现之一就是每天要记录的事情多了起来。
叶景栖这个月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当钦差大人的,就算是当个石雕在旁边站着,还是来给徐大人压阵了。
人只要与人接触,就会生出事端。
但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口角、试探,都还不是主要的事,狸先生总觉得活是根本干不完的。
就比如每天都要做的写信,还有整理那些拿回来的土地册子。
文书很多,他空闲下来负责的是“纠错”。他和监察御史整理交上来的申请,听说一直以来卫所常有欺压下级的人。有些军户的田地被抢占了去,税还是照交。清丈时一味按照如今耕种者来确定土地,如今等这里登记完,抢夺者就确实合法合规了。那些吃亏的军户想必只得趁着事情还没完全尘埃落定,来钦差这里打官司。
可是这些申诉,有文字看不懂的,有证据拿错的,也有一些根本就是伪造的契书。
狸先生和叶景栖提过一次,恰好知府主动派人来说帮他们处理,他想着将这差事甩给他们。叶景栖却回绝了,让狸先生好好做。
就是见不得人清闲!狸先生怒而……偷偷跟舔爪子的阿姐告状。
“据说,按京城那些大臣的计算,一路顺风顺水,地方官清廉可亲的情况下,咱们要在这里待上一年才能办完这些事务呢。”叶景栖安慰他,事情多是正常的。
狸先生听到这话的时候,两前一黑。
看来路还有得走呢,他真有点想念侯府的地牢了。
但这样安稳忙碌的日子持续了没几天。
几日后的一天清晨,他刚醒来就听到院子外面的吵嚷。
狸先生跑去看,居然一群军户,一向沉默的他们竟闹到钦差府邸。为首的人嚷嚷着上级军户强占了他们的土地,就这么清丈完毕确认了的话,他们的土地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本来拿得回来么?”叶景栖开口。
狸先生看着外面情绪激动,几乎要把镰刀怼到他脸上来的几个军户,暗骂侯爷初生牛犊不怕虎。
然而这些军户的气焰一下子灭了,他们不但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心虚起来。是宋越第一个站出来,众人才又敢对着叶景栖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宋越讲得自然最清楚。这些底层军户的土地被上级军户侵占,而清丈时又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土地原本的归属,土地就被合法登记在占有者名下,他们很难再讨回。
来之前崔大人对此提出过对策,叶景栖问,他们没有执行吗?
虽然这次差事本意只问谁耕田、谁纳粮,不管地原来是谁的地,但崔谌还是没忘掉这些人。叶景栖也不会省略他的安排,按照计划好的,持有老契、族谱记载、卫所册籍,哪怕有邻里作证,都可能帮这些人恢复田地。
宋越却摇摇头,想告状要地的门槛实在太高。契书这东西,当初大多数军户只持着屯田票或口分,没有私人红契。至于册子上,上层占田后早已改填册籍,原户名被私自销掉。卫所、州县更互相推诿,说他们才是贪心的奸民。至于作证,那谁都能找出证人来,无论真假。说到这凄惨之处,众人情绪又激动起来。
“只有这些人吗?”狸先生所知甚少,生怕叶景栖一生气将它们撵走,连忙站出来问:“各位不要急,我们收到了一些申请的文书,但还在处理,实在是事情太多,但绝不会漏掉任何一个人,你们不如回去等一等。”
“我们根本没写过什么申请啊!”
卫所虽有卫学,但名额有限,一千户才能有二十个生员,都集中在本就家世优越者身上,但凡能读书的,家中人也必定读了书,而且读书读到参加科举,更成为官员。完全与这些目不识丁的底层军户区分了开来他们日常点卯、领粮、屯单只认押字或手印,文书全靠所吏代笔,轮到自己签名,清一色只会画十字符号。
若非如此,指挥使和上层军户之前也不至于轻易欺骗他们,扯谎钦差大人的来意。还是宋越百般鼓动,才拼着勇气跑来。就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底层军户,还是宋越好不容易纠集起来的,其他人仍是不信他说的话。
“怎么可能……”狸先生讶然那他们收到的是什么?
他心思一转,忽明白了,贪心没有止境。卫所册籍几十年不更新,很多底册散失,清丈人员只能据现耕和呈契确认——谁递上来的文字材料像样,就先写谁的名字。况且州县档案、卫所档案、黄册三者分离,被戳破的概率不高。
送来那些文书的都是识字的军户,他们有了好田还不够,居然还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再多捞些田地,干脆将底层军户所有的好地都拿来。
怪不得会有一些用茶水、灶烟熏染过、撒上灰的新的“旧”契书。要不是他行走市井见多了赝品,真就要把地分给他们了。
那知府根本不理徐大人的事务,只盯着这些文书,别是想派人加页插册吧?那他前几日见的,一口咬定“这块地本来就是他家祖业”的证人,多半也是被买通了的。
他们识字,有衙门的人脉,那些穷军户如果完全白丁无靠山,只能任人涂改,只是他们想不到,这些人如今竟敢越级告状了。
狸先生正震惊。
忽听叶景栖事不关己道:“怎么,当初你们没拿好这些地,还要我帮你们抢回来。怎么可能呢?”他撂下茶碗,“如今你们种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可是他们说就租我们的地,五年后就还给我们,现在成了他们自己的!”
“我的,我家的地是他用我父亲的命威胁,如今我父亲刚走,我不怕他了!”
这样的声音在出现第一个之后,不断响起。就连与他们毫无关系的狸先生都听得怒火中烧,对抢人饭碗的家伙恼火至极。
叶景栖无动于衷地听着。
狸先生想,叶景栖定然不愿意麻烦,他想早早回京城去睡他的紫檀雕花披纱罗帐幔铺珍珠纱囊的大床,旁人如何他不管的。
于是忙说:“我们……先给他们上报不对的数额,之后再派人手核实吧!”
趁着叶景栖没发话,他想快些解决。
“谁来核实,你有空吗。”叶景栖问。
“哈哈,我还是很闲的。”他看着来的人不过几十,甚至有种轻松之感。
“可你能将所有人的问题都一一处理清楚,保证公正吗?”
狸先生迟疑了。
“但侯爷,我们来了,就是要……就是要帮百姓啊。”
“没空。”
众人不是傻子,见了这副场面,知道敲开门也没有用了。
宋越一个箭步冲上来,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柄亮闪闪的匕首,锋刃就架在了狸先生脖子上。
狸先生被扼住,脑袋还没回过神,就感觉脖子前面凉凉的。
“您不同意帮我们,我们就不客气了……!”宋越道。
“怎样?他可是我很重要的师爷,没有他,我会很麻烦。”
狸先生吓个半死刚想闭眼大叫,喊杀他没有用。转念又觉着,要不和宋越配合一下?
犹豫着,就听叶景栖说他还挺重要。
算他有良心。
只是这宋越,真是寒人心。
他就靠着宋越,听他和叶景栖讨价还价。
“那好吧,让所有军户限明日一日内,报上自己的土地的登记差错。你出一份别人能看懂的告示贴出去,记得,转告所有人,诚实地报上来。证据有多少拿多少即可,最重要的是过期不候。”
狸先生听着这告示,不会是让自己来处理吧?真是听着就眼前发昏。
众人还嚷着:知道不对,难道就会给我们修改吗?
“我的权力,当然够了。但你们若信不过我。那就没有办法了。杀了他吧,师爷我有的是。”
“别啊——”
狸先生确实没死,众人只有这一份希望,不同意也得同意。
只是千算万算,狸先生没料到自己被当成人质捉进了卫所。
狸先生也不知道他们是决定将他偷偷关押到收集完申请,还是彻底解决完这些事情。心中忐忑。
宋越已经摘去了头上纱布,只看得到脸上的伤和露的出凶神恶煞的神情,他说关在他那里放心,将他带了回来。
狸先生心中想着,或许可以凭借阿柔姑娘的情分,跟她哥哥套个近乎,不至于这几天饿着肚子挨打。谁知道这人养好了伤这么凶啊,果然男人还是得包扎着纱布才好看。
一进房中来,忐忑的狸先生忽听这宋家哥哥笑了起来。
“坐吧,狸先生。叶大人说,这里你平日没机会来卫所,一定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