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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透明人与诗经 ...

  •   每天下午三点,零食车会准时推过302病房门口。傅骄阳总是第一个冲到门口,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堆零食——辣条、小面包、皱巴巴的香蕉,有时是表皮已经发黑的梨。她会把这些分成三份,最大的一份总是悄悄塞到祁妙枕头底下。

      "我不饿。"祁妙第三次推开傅骄阳递来的蛋黄派时,新来的病人王娟突然插话:

      "她不要给我。"

      王娟三十多岁,头发枯黄得像秋天的稻草,手里永远攥着一本两块钱的《成语故事》。据她说一天只能看两页,看完就忘。此刻她正眼巴巴地盯着傅骄阳手里的零食。

      傅骄阳像护食的小狗一样把零食藏到身后:"这是给祁妙的。"

      祁妙看着两人争执,突然伸手接过蛋黄派,撕开包装咬了一口。甜腻的奶油味在口腔里扩散,让她想起高中小卖部里李胜请她吃过的那个。

      "好吃吗?"傅骄阳眼睛亮晶晶的。

      祁妙点点头,嘴角沾了一点奶油。傅骄阳伸手想帮她擦掉,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小年那天,巫小艳出院了。她走时抱了抱傅骄阳,又对祁妙说:"照顾好她。"祁妙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分量,巫小艳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二天,病房里多了个新病人——祁珊,一个总爱自言自语的女孩。徐医生似乎担心她们无聊,在他值班的晚上六点,带着三人来到三楼铁门外的隔道。

      "练字。"徐医生铺开宣纸,墨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他今天没戴眼镜,眼角有淡淡的疲惫。

      祁妙选了支狼毫,蘸墨时太过用力,溅了几滴在袖口。傅骄阳见状,把自己的宣纸推过来一半:"我们一起写。"

      两人的手臂偶尔相碰,墨迹在纸上晕开。祁妙写《诗经》里的句子,傅骄阳就跟着写;祁妙换《我在未来等你》的段落,傅骄阳也照抄。八点整,护士来催吃药,徐医生收起笔墨时,发现祁妙写的那叠纸最下面藏着一行小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回到病房,傅骄阳对祁妙的《诗经》产生了浓厚兴趣。她捧着书坐在床上,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默诵。祁妙则继续读《我在未来等你》,读到动情处,眼泪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几天后,徐医生叫两人去办公室。路过活动室时,王娟拦住傅骄阳:"你知道知耻近乎勇是什么意思吗?"

      傅骄阳茫然地摇头,祁妙却突然开口:"意思是知道羞耻就接近勇敢了。"

      办公室里,徐医生正在批改病历。见两人进来,他放下钢笔:"最近怎么样?"

      "诗经的周南部分我都会背了。"傅骄阳突然说。

      徐医生挑了挑眉,拿起桌上的《诗经》翻开:"我考考你。"

      傅骄阳站得笔直,像课堂上被点名的小学生。她背《关雎》时声音发颤,背《葛覃》时渐渐流畅,到《卷耳》时已经抑扬顿挫。祁妙数着,整整十一首,一字不差。

      回病房的路上,祁妙想起自己只会背最短的《式微》,而且从未想过要背诵整部《诗经》。她偷瞄傅骄阳的侧脸,发现这个平时看起来迷糊的女孩,眼神此刻清明得吓人。

      下午五点,王娟突然对正在叠衣服的祁妙说:"下次练字时写'愿我如星君如月'那句吧。"

      祁妙假装没听见,把病号服叠成整齐的方块。

      当晚练字时,王娟又凑过来:"写了吗?那句诗?"

      "没有。"祁妙笑着摇头,却在纸上写下"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八点排队领药时,王娟突然对傅骄阳说:"你看她像不像一枝梅?"她指着祁妙,"发型很像。"

      "一枝梅?"傅骄阳歪着头打量祁妙。

      "韩剧古装的男主角。"王娟解释道,"你觉不觉得她很透明啊?"

      傅骄阳认真端详祁妙——瘦削的身形,苍白的皮肤,短发倔强地支棱着。确实像一枝寒冬里的梅,也像一块透明的冰,能一眼看穿却又捉摸不透。

      祁妙接过护士递来的药片,感受到两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她仰头吞药,喉结上下滚动。温水滑过喉咙时,她突然明白了王娟的意思——透明不是虚无,而是一种清澈的存在,就像李胜借给她的《追风筝的人》,就像傅骄阳塞给她的《论语的智慧》,就像徐医生办公桌上那本《我在未来等你》。

      回到病房,祁妙发现傅骄阳已经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本《诗经》。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把书抽出来,却看见傅骄阳的枕边放着一张纸条: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祁妙把纸条夹回书里,关上台灯。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正好连接着两张病床。

      病房的灯光在晚上七点准时亮起,惨白的光线透过磨砂玻璃,在两张病床之间投下模糊的阴影。傅骄阳盘腿坐在床上,紫红色的睡袄铺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祁妙则靠在床头,手里捧着那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诗经》。

      "祁妙,"傅骄阳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袄的衣角,"你说两个女孩子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啊?"

      祁妙的手指停在"关雎"那一页,墨水印染的纸张微微发皱。窗外,一只飞蛾扑向灯管,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克隆羊多莉?"傅骄阳补充道,眼睛亮得惊人。

      祁妙合上书,思考了一会儿:"克隆羊多莉那是一个母亲的孩子。"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应该有技术,只是因为国家原因没有公开。"

      傅骄阳歪着头,一缕碎发垂在额前:"那她们可以申请吗?"

      "谁?"

      "两个女孩子。"傅骄阳的声音突然变小,手指在床单上画着不规则的圆圈。

      祁妙望着窗外的夜色,月光给傅骄阳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边。她想起高中生物课上,李胜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当时她只是红着脸低下头。而现在,在这个白色的病房里,这个问题却显得如此自然。

      "也许有一天可以。"祁妙最终回答。

      两人的对话被走廊上的脚步声打断。徐医生来查房了,白大褂口袋里露出钢笔的金属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夜深了,祁妙突然感到一阵饥饿。住院以来,她的食欲一直很差,此刻却莫名想吃点什么。

      "我饿了。"她对傅骄阳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傅骄阳却像听到军令般跳下床,赤着脚冲出病房。祁妙听见她的拖鞋在走廊上啪嗒啪嗒响,然后是医生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

      "徐医生,可以给我个苹果吗?我饿了。"

      徐医生的回答听不清,但几分钟后,傅骄阳冲回病房,把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塞到祁妙手里。苹果上还带着水珠,在灯光下像一颗红宝石。

      徐医生跟了进来,看见祁妙手里的苹果,又拿出一个递给傅骄阳:"别跑那么快,小心摔倒。"

      傅骄阳接过苹果,却没有吃,而是放在床头柜上,像供奉什么珍宝。祁妙小口咬着苹果,甜脆的果肉在齿间碎裂,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傅骄阳伸手想帮她擦,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几天后的晚上,徐医生值班时又把两人叫到办公室。祁妙一进门就说:"徐医生有吃的吗?我饿了。"

      徐医生从抽屉里抓出一把花生:"只有这个了。"

      花生壳在指尖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脆。徐医生趁她们吃东西时,开始讲解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和表现。他用钢笔在白板上画着示意图,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专注而温和。

      "阳性症状包括幻觉、妄想...阴性症状则是情感淡漠、社交退缩..."

      祁妙发现傅骄阳听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板,连花生都忘了吃。而她自己则更关注徐医生的手——修长的手指握着钢笔,在纸上划出流畅的线条,像极了高中时李胜打篮球的样子。

      晚上他们一起看了《美丽心灵》。当电影里的纳什出现幻觉时,傅骄阳突然抓住祁妙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肤。祁妙没有抽回手,任由她抓着,直到电影结束。

      第二天下午,徐医生带她们去了楼上的书房。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满架的书镀上一层金边。

      "帮我做几道题。"徐医生拿出几张试卷,上面是各种心理测试题。

      做完题后,徐医生从书柜底层拿出一副围棋:"会下吗?"

      祁妙摇头,徐医生便开始讲解规则。黑子与白子在棋盘上交错,像一场无声的战争。刚听完规则,祁妙就出其不意地吃了徐医生一个子。

      "不下了!"祁妙突然说,把棋子一扔。她不喜欢这种步步为营的游戏,太像她的人生——永远在防守,永远在退缩。

      傅骄阳却来了兴趣,拉着祁妙下五子棋。两人的对弈毫无章法,却充满欢声笑语。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雨滴敲打窗户。徐医生坐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看她们一眼,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下楼时,傅骄阳突然说:"B站有一个手书《化鹤归》挺好看的,引用了诗经里面的什么枇杷树,什么吾妻。"

      祁妙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前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傅骄阳睁大眼睛,眼中的崇拜几乎要溢出来。祁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知道的这些零碎知识,原来也能让一个人这样看着自己。

      晚上八点,排队领药的长龙缓慢前进。傅骄阳排在祁妙后面,目光落在她乌黑的短发上。灯光下,一根银白的发丝格外显眼。傅骄阳伸手,轻轻将它拔下。

      "怎么了?"祁妙回头问。

      傅骄阳摇摇头,把白发藏在手心。回到病房后,她从病号服上扯下一根线头,小心翼翼地将白发系成一个蝴蝶结,然后夹进字典的扉页里。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傅骄阳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床上的祁妙——她正在读《我在未来等你》,眉头微蹙,偶尔咬一下下唇。那个蝴蝶结白发被藏在"爱"字的解释下面,像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窗外,一只夜莺开始歌唱,声音婉转动人。傅骄阳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轻轻念出声,祁妙抬起头,两人相视一笑。

      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她们用苹果、白发和零碎的知识碎片,搭建起一座只属于彼此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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