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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墨香里的长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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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至,雪落满院时,画室的窗台上摆着盆新栽的薄荷,是用去年留下的老根发的芽,嫩得能掐出水。许清安蹲在画案前翻那本快用完的写生簿,纸页间夹着的枯叶簌簌作响——有春分的槐花瓣,大暑的葡萄叶,霜降的梧桐叶,还有傅时夜去年从后山摘的野菊,干成了薄薄的金片。
“在找什么?”傅时夜端着炭盆进来,火星子在盆里轻轻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晃动的剪影。他身上那件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补着块浅绿的布,针脚是许清安熟悉的斜纹,是前几日刚缝的。
“找那年芒种画的水田。”许清安指尖划过某页,忽然停住——纸页边缘沾着点泥渍,画里的傅时夜正弯腰递秧,裤脚溅的水花像刚落下的星。旁边题的小字被雨水洇过,“泥里的夏天”四个字晕成了淡淡的墨团,倒比原先更有味道。
傅时夜凑过来,指尖碰了碰画里的人影:“比今年画的柿子树,少了点憨气。”
“你那时候才憨,”许清安笑着翻到新页,“摘莲蓬时掉进水田,像只刚从泥里捞出来的鸭。”
正说着,王奶奶端着蒸笼进来了,笼屉里的萝卜糕冒着白汽,混着砚台里新磨的墨香,把画室填得满满当当。“别总对着旧画,”她把蒸笼往画案边放,“尝尝这个,用窖里存的青萝卜做的,时夜说你爱吃带点辣的,加了点胡椒面。”
许清安夹起块糕时,忽然注意到王奶奶的围裙,口袋上绣着片小小的薄荷叶,绿线在蓝布上闪着光——是他教她绣的,去年冬天在廊下晒太阳时,针脚歪歪扭扭像爬着串蚂蚁,如今却匀得像用尺子量过。
“您这手艺能开绣坊了。”
“偷学你的,”王奶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你画的叶子有精神,绣在围裙上,做饭都觉得有劲儿。”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在画案上,许清安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底拖出个木箱子,里面是这些年攒下的画框,大大小小堆得像座小山。最顶上那只梨木框有点变形,是他们买的第一个画框,里面镶着许清安画的第一株薄荷,叶尖的露珠用白粉点得歪歪扭扭,像撒了把碎盐。
“把这些都挂起来吧。”傅时夜搬来梯子,“王奶奶说,冬至要把日子晾出来,才显得热闹。”
两人踩着梯子往墙上钉钉子时,王奶奶就在下面递画框,嘴里念叨着顺序:“春分的雏菊挂左边,小满的麦田挨着大暑的葡萄藤,冬至的三人像放中间……”她忽然指着那幅萤火虫的速写,“这张得挂高点,不然光被挡住了。”
许清安举着画框往上递时,傅时夜忽然在他耳边说:“你看,我们把整个院子都画进墙里了。”
墙慢慢被填满时,真像把时光铺成了长卷。春的绿,夏的红,秋的黄,冬的白,在墙上绕成个圈,最中间是那幅三人像——王奶奶坐在竹凳上,手里端着碗姜茶,傅时夜蹲在旁边修台灯,许清安站在画架前握笔,画角的薄荷叶被岁月磨得发脆,却还留着点淡绿。
“还差样东西。”许清安忽然跳下来,从铁盒里翻出支旧水笔,笔杆上的橡皮早就硬化了,却牢牢粘在原处。他把它挂在长卷正中央,用红绳系着,像颗跳动的心脏。
“这破笔还留着?”傅时夜挑眉。
“大学时你送的,”许清安指尖摩挲着笔杆,“第一次画你时用的就是它,墨汁溅在你白衬衫上,像朵没开好的墨梅。”
王奶奶忽然从里屋抱来床棉被,是她新弹的棉花,絮得厚厚的,被面是用许清安画坏的宣纸拼的,上面印着淡淡的竹影和梅枝。“别总站着,”她把棉被往藤椅上铺,“歇会儿,我煮了山楂汤,加了点冰糖。”
三人围坐在炭盆边喝山楂汤时,许清安忽然发现傅时夜耳后有根白头发,像落了片雪。他伸手去拔,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时,傅时夜忽然偏头躲开,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小小的墨点:“这样才对称。”
许清安低头看,手背上的墨点和傅时夜耳后的白发,倒像幅没画完的画。
傍晚的雪又开始下了,许清安把新磨的墨汁倒进砚台,往里面撒了点今年收的桂花。傅时夜搬来张长桌,铺开张丈长的素笺,纸边裁得不齐,是用他们攒的旧信封拆的,边缘还留着邮票的齿痕。
“画张全家福吧。”傅时夜把刻梅钢笔递给他,“王奶奶说,旧岁要结个圆,新年才能开个好头。”
许清安下笔时,王奶奶就坐在旁边看,手里剥着橘子,橘瓣的甜香混着墨香漫开来。傅时夜站在他身后,指尖偶尔碰一碰他的手腕,像在纠正笔锋,又像在传递温度。
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院子慢慢显形。老槐树的枝桠伸向天空,薄荷盆栽摆在窗台上,廊下的针线篮里露出半卷蓝印花布,铁盒被画在柜角,里面的银纽扣、顶针、旧水笔挤在一起,像群说悄悄话的老伙计。
“把萤火虫画进去。”王奶奶忽然说,“夜里亮起来才好看。”
许清安往槐树叶间点了几个白点,像撒了把碎星。傅时夜忽然握住他的手,往画面右下角添了行小字:“岁月长卷,墨香不散。”
字刚落纸,门外传来老张头的声音,带着点酒气:“小傅,小许,送年画来喽!”他裹着件旧棉袄,手里举着张胖娃娃抱鱼的年画,雪落在他花白的胡子上,像粘了把糖霜。
“快进来暖和暖和。”王奶奶往他手里塞了杯山楂汤,“看我们刚画的长卷,比你的年画热闹不?”
老张头凑过去看时,忽然指着那幅三人像:“这张得加印十张,我贴茶馆里,让街坊都瞧瞧你们仨的福气。”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支新钢笔,笔杆刻着缠枝莲,“给小许的,老匠人新做的,说比上次那支梅木的更趁手。”
许清安接过钢笔时,发现笔帽里刻着个“夜”字,和傅时夜那支刻梅钢笔的“安”字正好成对。
雪下得越来越大时,画室里的炭盆还在燃着,把每个人的脸映得红扑扑的。许清安把新钢笔放进蓝印花布笔帘,和那三支旧笔并排躺着,像四个串连起的年轮。
傅时夜忽然举杯:“敬日子。”
“敬日子。”许清安和王奶奶跟着碰杯,山楂汤的酸混着冰糖的甜,像把岁月含在了嘴里。
夜深时,老张头被儿子接走了,雪光透过窗棂照在长卷上,把每个人的眉眼都描得清清楚楚。许清安躺在藤椅上,傅时夜的腿搭在他膝头,王奶奶的鼾声轻轻的,像片雪花落在棉絮上。
“你看,”许清安轻声说,“我们把日子画成了长卷,长卷里都是我们。”
傅时夜往他身上盖了盖棉被,指尖碰了碰他手背上的墨点:“明年开春,我们去山里画桃花,把长卷再拉长点。”
“好啊。”许清安往他怀里缩了缩,闻到他身上的墨香混着薄荷味,像把整个春天都抱在了怀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院子铺成了片白,却盖不住画室里的暖。长卷上的墨慢慢干透,把春的绿、夏的红、秋的黄、冬的白,都锁进了纸里,像坛酿了多年的酒,等着来年开春,再添上新的甜。
许清安迷迷糊糊睡着时,梦见自己变成了支钢笔,躺在蓝印花布笔帘里,身边是傅时夜的刻梅钢笔,王奶奶的顶针在铁盒里闪着光,旧水笔的橡皮还粘在原处。他们在墨香里打着盹,听着外面的雪落声,像在说:
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光,慢慢画,慢慢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