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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   益州城破,出乎意料的顺遂。尉迟一族本欲死守孤城,血溅墙垣。然谢令仪亲率十数万铁骑兵临城下,更遣人寻到了尉迟锋藏匿于乡间别院的老母与宠妾。当那宠妾鬓间剔透的翡翠簪子被呈至主城帅案之上时,尉迟锋表忠的降书,几乎同时飞递而来。未折一兵一卒,益州便改换了门庭。

      彼时梁煜正深陷青州,与吕水旺缠斗于权柄漩涡,待广平铁骑直抵京畿的烽烟传至他耳中,已足足迟了五日。谢令仪的大军如暗夜潜行的巨蟒,昼伏夜出,专挑僻静处休整,悄无声息地蚕食着与上京的距离。待城头守军惊觉异常,那森然兵锋,已迫至三十里外。

      勤政殿内,龙涎香也压不住弥漫的惶然。段怀临枯坐龙椅,两日未曾临朝。朝堂之上,主战之声几近湮灭,满目皆是伏地恳求他颁下罪己诏,向继后屈膝求和。纵使二圣临朝,也好过玉石俱焚——这,便是当初谢令仪纵然出逃,后位却始终虚悬的根源。

      未废后位,是他身为帝王最后的体面与装聋作哑。可要他一朝天子,九五之尊,向一个女人俯首认罪?喉头似滚着烧得通红的铁砂,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更何况,他尚有皇子!大小陆妃所出的龙裔,还有未成年的康安……若真允了二圣临朝,这江山龙椅,最终将归于谁手?谢令仪流落民间多时,若是怀有身孕,谁知道她的“皇室血脉”,是真是假?

      勤政殿深处,王祈宁留下的苏合香再次幽幽燃起。段怀临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明黄龙袍的下摆濡湿了一片深渍,洇开几朵糜醉的玫瑰酒痕。自王祈宁音讯断绝,每逢头痛欲裂,他便只能依赖梁贵妃进献的清甜酒液,换取片刻昏沉的安眠。

      指尖在空了的琉璃杯沿轻轻一叩,侍立一旁的宫人立刻无声上前,琥珀色的酒液再次盈满杯盏。自幼跟随他的万福因劝诫血溅丹墀后,这殿中伺候的人,便都成了泥塑木雕,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易卿,”帝王的声音带着一丝被酒意浸透的沙哑,目光沉沉落在殿阶之下,“你说,孤是不是该如了那群老朽的愿,下罪己诏,去平息那女人的雷霆之怒?”

      冰鉴散发的森森寒气也驱不散殿内的凝滞,靠近冰鉴的紫袍青年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官靴的云纹上,静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君上明鉴。臣以为,继后……绝非能容人之辈。”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罪己诏也好,二圣临朝也罢,都不过是饮鸩止渴,挡不住谢令仪踏碎宫阙的铁蹄。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将这血淋淋的真相剖于御前,唯有这看似孤直的纯臣易知秋,敢以利刃剖心。

      “呵……”

      高台之上,传来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这般“纯臣”,哪个帝王能不爱其胆魄?

      “朝中已有不少官员,暗地里得了继后的好处吧?易卿,”段怀临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针,刺向阶下之人,“谢令仪的招降信,想必也已送至你府上了?”

      殿中死寂,唯有铜壶滴漏单调的“啪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声敲在人心尖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易知秋无需抬眼,也能感受到头顶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审视目光。他微微颔首,姿态恭顺地拢了拢衣袖,仿佛要将自己坦荡无遗地呈于君前:“确有此事。然,臣之心,只忠于君上一人。”

      若无当年君上慧眼识珠,及时举孝廉,他易知秋或许至今仍困囿于山野草莽。谢令仪许诺的高官厚禄固然诱人,可帝王手中握着的,是他嫡亲外甥的未来——做一世权臣,如何比得上亲手为皇室血脉铺就通天之路来得痛快?

      眼底翻涌的炽热野心被强行压下,易知秋自怀中取出那封密信,双手高举过顶,深深跪拜下去,朗声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好!好!好!”段怀临骤然爆发出大笑,笑声撞在描金的梁柱间,回荡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他一把抓过那信,随手掷于御案之上。他的臣子忠心可鉴,这便是在那女人面前,他赢得的一局!纵然满盘皆输,也还有这孤臣孽子相伴。

      君臣二人又议了后续。段怀临眼中戾气翻涌,命易知秋将谢钧高悬于城门楼前——若谢令仪胆敢攻城,便先背上弑父的千古骂名!纵使夺得帝位,也必遗臭万年。

      易知秋恭敬领命,退出那令人窒息的勤政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他才仿佛活过来般,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步履匆匆,行至僻静处,一个不起眼的药包迅速自他袖中滑出,落入一名随行内侍手中。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那内侍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隐入通往后宫的长廊深处。

      秋风乍起,挟裹着深宫的寒意猛地扑打在脸上,瞬间将殿内逼出的热汗层层冻结。易知秋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颤,目光穿透重重宫墙,遥遥望向城外,残阳如火,在天际肆意燃烧。他嘴角微牵,只希望这把火能烧得更痛快些。

      宁兴十四年深秋,九月寒霜侵城。

      谢令仪亲率铁骑,如破竹之势攻陷京师。帝困守宫闱,遣国丈谢钧登城劝降,欲借骨肉亲情动摇其心。岂料城下凤眸冷冽,谢令仪挽弓搭箭,弦响破空,精准射断谢钧头顶束冠的麻绳!青丝散落间,她清叱之声响彻城楼:“吾父远在广平郡,此乃赝品,休要辱我!”

      那假“谢钧”惊魂未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细数她昔日索要家主令时的恭顺。谢令仪眼底未起半分波澜,素手一挥,攻城令下,杀伐之声撼天动地。

      宫门外,京城兵马司残部浴血苦撑;皇城之内,皇城司精锐环伺宫墙,肃杀之气凝若寒冰。勤政殿中,朝臣女眷被段怀临的心腹段怀临尽数拘押,瑟瑟挤作一团。后妃们簇拥着形容憔悴的帝王,瑟缩于殿宇深处。殿外厮杀声浪步步紧逼,殿内愁云惨雾,已有胆怯者压抑不住悲声,低泣呜咽,更添绝望。

      段怀临被拥在中央,仰首灌尽杯中最后一口玫瑰甜酒。琥珀色的酒液滑过喉间,将他眼底最后一丝迷惘冻结,化作一股狠戾。他猛地从怀中掣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当啷”一声掷于御前金砖之上,声如裂帛:

      “忠君殉国,便在此时!诸卿、爱妃……请自便吧!”

      离得最近的,正是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颜妃。她怀中紧紧搂着一个一岁多的稚儿,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滚烫的额头紧贴着她冰冷的颈窝。颜妃闻声如遭雷击,浑身剧颤,凄厉哭喊撕裂了死寂:“君上!淮安他才一岁啊!他……他烧得滚烫,气息都弱了!君上开恩!求您看看他啊君上!”

      仿佛被这锥心泣血的哀求唤醒,她怀中的小皇子也“哇”地一声啼哭起来,那微弱却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割开了殿内众人强自镇定的伪装。紧接着,稍远处的大小陆妃也崩溃地哭喊出声,她们怀中的皇子皇女同样高热不退,身上红疹密布,小小的身子抽搐着,眼见着“进气儿”都比“出气儿”少了。

      段怀临那刚刚凝聚出玉石俱焚的死志,被这此起彼伏的稚子啼哭与爱妃哀鸣骤然击碎,再难聚拢。他看着那几个被病痛折磨得如同霜打茄子般蔫蔫的小皇子,一股莫大的悲凉猛地撞上心头。支撑着他帝王尊严的最后那根傲骨,仿佛被无形之手瞬间抽离,整个人颓然委顿下去,失神地喃喃自语:“天……亡我焉……”

      殿内恸哭震天。就在这无边绝望里,一双手奋力拨开人群,“扑通”跪倒在段怀临脚边。易知秋也没了往日孤傲模样,然虽声音颤抖,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坚定:

      “君上乃天命所归,真龙天子!此一时困顿,不过蛟龙暂潜于渊!只要留得青山,寻得一线生机,必有重振乾坤、龙腾九天之日!谢后爪牙主力尚在西南,我等若能突出重围,定有生路!”

      这斩钉截铁的信念,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死灰。被挤到一旁的梁清婉脑中灵光乍现,抢步上前急声道:“对!对!借道西平!那里毗邻青州!若能再得青州匪兵之助……我们尚有一线生机!”

      西平,乃是太后与贵妃母家根基所在。如今武陵公中风不起,守备必然松懈,接管并非难事。只是……段怀临目光扫过满殿乌泱泱的人群,心下一沉:如此多的人想悄无声息地迁居逃亡,无异于痴人说梦,必成累赘。

      电光火石间,帝王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湮灭,唯余冰冷的决断。他左手牢牢抓起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玺,右手一把攥住梁清婉纤细的腕骨,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他拽着她,一步步走到殿门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群挤在角落、面无人色的后妃和她们怀中奄奄一息的皇子皇女。

      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荒芜死寂。他对着领头的温淮元,声音冷硬如铁,不带半分波澜:

      “都处置了吧。这皆是谢令仪造的孽!黄泉路上,记得替孤,好好告她一状!”

      话音落,他再不回头,紧握着玉玺,拖着梁清婉,与易知秋等寥寥心腹,决绝地转身踏入殿外浓重的血腥夜色,直奔御花园深处。那里嶙峋的假山之中,藏着一道通往宫外的生路——只要躲过叛军的屠刀,便有挣脱樊笼、搏命一逃的机会。

      小皇子们撕心裂肺的啼哭与后妃们绝望的哀鸣,终究被宫墙外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彻底吞噬、堙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混乱之中,易知秋眼疾手快,一把将段康安从哭嚎的人群里抢了出来,紧紧护在身侧。这孩子虽也吓得小脸惨白,却也知道死死攥着易知秋的衣角不肯撒手,到底比年幼的弟妹多了一丝本能求生的沉稳,紧抿着唇,竟未哭喊出声,只是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段怀临瞥见易知秋身边多了个小拖累,眉宇间立时浮起不耐的阴霾。未等他发难,易知秋已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字字冰冷:“君上,这是眼下唯一存活的皇嗣了。前路难测,若真遇上叛军围堵……这孩子,便是我们最后一道可抛出去的活命饵料!”

      此言一出,段怀临眼底那点阴霾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光芒所取代。那并非对骨肉的怜惜,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被点醒的“妙计”所带来的扭曲快意。他甚至舔了舔干裂的唇,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病态愉悦的喟叹:“甚好……甚好!”

      一丝浓烈的悔意随即涌上心头,他目光扫过身后幽深的殿宇,喃喃自语,“早知如此……真该多留几个小饵儿……遇敌便抛一个……岂非多了几分生机?”

      狭窄的密道,只容两人勉强并行,幽暗得如同巨兽的喉管。一行人脚步仓惶,踩在湿滑冰冷的石阶上,发出空洞又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

      彼时,隔着五尺厚的冰冷石壁,便是深不见底的御湖。他们在阴森逼仄的甬道中亡命疾奔,一墙之隔,幽暗的湖水深处,一道身着宫装的模糊身影,正无声无息地悬浮、沉浮。湿冷的、带着腐朽水腥的气息,穿透厚重的石壁丝丝缕缕地渗入密道,仿佛来自幽冥的吐息。

      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无需言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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