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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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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为时从一场混合着往事记忆,漫长到足以让人混淆现实的梦境中清醒过来时,江晚正坐在一张板凳上,趴在他床边。
注射剂一瓶又一瓶挂在点滴架上,在药物的作用下,那种心脏撞击胸腔,撕裂的巨疼缓和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细刃割肉般密集,扩散的阵痛。
陆为时呼吸散乱着,挪动身体微侧身,失去感知的右手挂在臂下晃了晃。
尽管他已经勉力缩小动作幅度,但江晚向来浅眠,乍然惊醒,入目就是陆为时非常憔悴的一张脸。
——前额的头发有些长了,面庞消瘦到只余骨相苦苦支撑,愈发深邃分明,却带着疲惫的病态。皮肤冷白发灰,嘴唇毫无血色,说话时眉头稍皱,胸膛起伏紧促,一副有气无力的费劲样子。
唯有那双装载清亮晨光的眼眸仍旧是暖融融,亮晶晶的,清晰倒映着两个小小的江晚。
怎么病成这样了。
……这是要心疼死谁?
“你醒了。”江晚睡眼朦胧,有些恍惚地说。
“……阿晚,”陆为时敛眸,长且微翘的睫毛震颤一下,犹如蝶翼,“我梦到我妈了。”
江晚顿一下,安抚地拍了拍他头顶:“嗯。”
“她跟我说了好多话,”陆为时筋骨凸显的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江晚手腕,“可我什么都记不住。”
江晚任由他抓着手腕,指腹缓缓摩挲他皮肤凹凸不平的伤疤:“……嗯。”
“直到现在,我总觉得她还在,只是,不在我身边,”陆为时挪动插着粗大滞留针的右手,右臂抵在额前,遮住眼睛,“她应该还在的,国内人类的平均寿命有七十岁,她还这么年轻呢。”
“嗯。”江晚认真地聆听着,神色温柔。
“我……”陆为时话没说完,眼睛就先红了,“我好想她。”
怎么能不想呢?
陆为时毕竟是被杜思华不遗余力用爱养大的小孩。丧母之痛对他而言,注定既是一场冷酷的暴雨,也是余生漫长的潮湿。
而江晚难得没有回避他的眼神,趴在他床头,脸凑近了些,几乎要与陆为时鼻尖相触:“我也是。”
“……我,一直知道你很想念她,”江晚笨拙而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克制想躲的冲动与陆为时对视着,“因为我也一样。”
他轻声说:“老师走后,我有一段时间过得很模糊,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以为,我还在读研,还暂住你们家,脑子里还会出现她喊我吃饭的声音。”
怎么能不想呢。
江晚毕竟是被杜思华视同己出带出来的学生,他失去的不仅是老师,更是世界上第一个教他免偏执去极端,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爱的种子,予以温暖栽培的人。
北风裹挟雨雪,不间断呼啸着朝玻璃窗冲锋。撞击声吵闹,他们相顾无言,各自脑海都浮现许多事。
胸口的疼痛逐渐又加剧了些,仿佛里面藏着一头被困的野兽,试图逃出囚笼般的肋骨。呼吸随之急促,沉重得像在攀登一座无形的高山。
陆为时调整着侧躺的姿势,试图找到一个减轻不适的位置,长长缓缓地叹出一口气,分明正难过着,却先笑了:“日子过得真快。”
笑得这么难看。
斑驳光影里,陆为时难受到眼睑弯曲皱起,尾处泛红一片,瞳孔紧缩着,被凝聚打转的水雾裁剪放大,隐忍的疲惫与煎熬一览无余。
病情严重到了现阶段,痛苦这些已经是无法免除。
江晚静静凝视陆为时,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他师兄怎么还是这副想哭先笑的倒霉性子。
往好听了说是倔强纯粹少年气,往难听了说,妥妥就是个骄傲自负逞强成瘾的幼稚鬼。
江晚抬手,正想抹去陆为时无声息挂在下眼睫的一滴泪,就发觉自己的眼泪已经先一步砸下来,黄豆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眨眼之间,已经接连滚落好几粒,没入医院洁白的床单里。
直到一节指骨硬瘦冰冷的触感自脸颊传来,陆为时仓皇失措的表情出现在眼前,江晚才回过神,意识到——
哦,原来他并不比他学长好到哪里去。
于是江晚也勾了一下嘴角,喉结滚动,将有些喑哑的抽噎藏在无奈的笑容里:“是啊,日子过得真快。”
他们只是两个被时间强行推着往成人世界走的小孩。都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经要承受年岁流转,命途无常带来的悲哀了。
……
沉默半晌,病房里悲伤的波动才平复一些。
陆为时用左手撑了一下床垫,挣扎着想坐起来,奈何身体实在虚弱,居然没成功,有气无力地问他:“阿晚,我是不是又让你担心了?”
“哦,少爷居然还知道老奴会担心,”江晚看出他的目的,拿枕头垫在床前扶他坐起来,招牌的商业笑容往脸上一挂,就开始阴阳怪气,“老奴甚是欣慰啊。”
“我其实……私自签了临床受试者的协议,准备接受生物工程心脏置换术,”陆为时紧张地盯着江晚的表情,小心翼翼,“……这就是我这些天瞒你的事。”
“哦,是你研究的那个项目,”江晚面无表情,状似漫不经心,轻描淡写,“风险大么?”
陆为时垂头丧气,如实交代:“……比一般手术治疗要大一些。”
暴雨声如倒灌的洪流般响彻天地。
江晚就等他提这件事,站起身揪住他消瘦得宽大空荡的病号服领口,咬牙切齿:“陆,为,时!你混账——!”
心衰患者原本就有脑雾晕眩的症状,陆为时整个人都被向上提起来了一点,顿觉天旋地转,视线花得胃部一阵抽搐,呼吸急促了些,和胸膛的起伏一样混乱无序。
——阿晚终于忍不住要揍我了么?
陆为时眼神涣散着闭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连阿晚这样的性格都能急眼,看来我这次真的做得很过分。”
疼痛如所料中泛起。
位置却不是脸颊或身体别的地方,而是嘴唇。
陆为时感到下唇被咬了一下,酸涩发麻的轻痛蔓延……
他猛然睁眼。
——江晚的脸庞近在咫尺,眼角泛着微红,泪水流星般砸落在陆为时手背。
陆为时分明已经僵硬麻木了许久的右手竟像是被他的眼泪烫到一般,指尖神经质地颤动着:“阿晚……”
“你跟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身边。可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不会站在你身边?”江晚问他,“我知道你身边看好我们感情的人很少,可难道连你也不看好?”
江晚愤懑又委屈,低哑着声音质问:“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对你的爱,不相信我会支持你的选择么?!”
“……不是的,”陆为时虚弱伸手,心疼地擦去他滑到鼻尖的眼泪,很认真地回答,“我从没低估过你对我的爱,我是……我是太相信了。”
“我一直知道你很爱我啊,阿晚,”陆为时缓缓说,“我就是……太知道你爱我了,所以才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你,怕你伤心难过。”
“我啊,我总在想……”他语调越来越低落,到最后什么也说不出了。
“在想什么?”江晚不依不饶。
“在想……当初是不是不应该招惹你,”陆为时隐忍着眼眸中无法遏制,汹涌的难过,虚弱不堪地朝江晚笑了一下,“早知道,不要让你爱上我就好了。”
他的阿晚原本可以不爱他的。
他的阿晚是这么理智独立,淡漠疏离的一个人。
如果不是他不加掩饰,风风火火的爱打破江晚的边界感,江晚起码能做到在这场婚姻中全身而退,不受他影响,去过更好的生活。
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至亲离世的悲恸。
他的阿晚没有他幸运,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艰难曲折。
他不想再让他的阿晚难过了。
“可是陆为时,”江晚看陆为时的目光深深沉沉,“就算你是为人称道的天才,又凭什么去干涉江晚的爱?”
陆为时有些没听懂,疑惑地侧着歪了一下头。
他并不知道江晚对他的喜欢始于未曾邂逅之前,经年累月刻骨铭心,从未停歇。
江晚终究也没将这份深藏心底的情意宣之于口,顿了一下淡淡说:“江晚爱不爱你,是由江晚说了算的。就像陆为时爱江晚,也不会问江晚同不同意一样。”
他们的命运截然不同,一人无忧无虑如登春台;一人经年漂泊独去独来,可灵魂确是一样的,都清醒坚韧,独立完整,因此都不屑去从别人身上寻找自我投射的影子,
因此同样都爱着,他们所爱的事物本身。
“我都明白,”陆为时看着他,恍然间看见母亲离世后,父亲消沉颓唐,一蹶不振的种种,嘴角不自觉被难过压下,眼里充满哀伤与不舍,“……可怎么办呢?我恐怕没办法死在你死之后了。”
陆为时眼中明晃晃写着愧疚。
“傻子,我要的也只不过是你的一句承诺,”江晚握住他伸来擦眼泪的手,放到胸膛前,“你努力恢复健康,就已经算是做到了。况且,生命这么脆弱,明天和意外谁来临,谁会比谁先死这件事情,谁都说不清。”
“陆为时,”江晚跟他说,“我们在一起,只求明天。”
“嗯,”陆为时反握住他的手,“阿晚,我能不能,也跟你要一个承诺?”
自生病以来,除发烧外,陆为时的体温总是很低,江晚不由双手都握上去捂着他的左手,试图给他传递一些暖意:“什么?”
“如果……是意外先来临,”陆为时平静专注地看着他,光影在眼眸中跃动,温柔中的爱意深不见底,“无论谁先离开,留下来的那一方,都要继续好好生活下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