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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过往拾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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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颜从未想过,生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拐角,再次将他推向程垚家的方向。那些猝不及防的变故——父母的离异、恋人的转身、外婆的猝然辞世——早已教会他一个道理:与其说是他选择了生活,不如说是生活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将他推向了唯一可走的路径。
他早已接受并拥抱了生活最本真的模样:一个人,也能活得坚韧而丰盈。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便无需被怜悯,无需被眷顾,甚至……无需亲密关系的捆绑。
现在的苏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风铃苑角落里、羡慕程垚拥有完整家庭的小男孩;也不是中学时期敏感脆弱、在患得患失中渴求亲密又恐惧失去的少年;更不是留学初期那个自我怀疑、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他已然完成了蜕变,成了一个能独立于世,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
他感念芳姨的关怀,那暖意如同旧日阳光,但他已不再需要这份额外的荫蔽。然而,面对李婉芳殷切的目光和不容拒绝的邀请,苏颜心底那层坚硬的自我保护壳,却毫无意外地裂开了一道柔软的缝隙。
正如程垚预测的那样,苏颜断不会佛了李婉芳的面子。
苏颜内心为自己编织了无数个拒绝的理由,却在即将出口的瞬间,被那份沉甸甸的“不忍”一一击碎。如何能用谎言去回绝一份毫无保留的善意?他做不到。苏颜的坚硬是对内的铠甲,对外的世界,他始终保留着一份柔软的赤诚。
“苏颜,你就跟阿姨回去吧!”见苏颜还有几分犹豫,李婉芳再次劝说,还顺势拉过了苏颜的手。
苏颜左右为难,他内心的忐忑与纠结,当然多半与程垚脱不了干系。刚刚程垚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让他的内心还久久无法恢复平静。不过倒是有一点,冷静之后,苏颜始终也没琢磨明白,在洗手间里,他明明是在代表陆骐的立场进行发言,可程垚最后的表现,怎么分明是冲着他去的!
苏颜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鱼,翻来覆去被炙烤的难受,一面是程垚这个避之不及的“火种”,一面是来自李婉芳沉甸甸的温情。程垚的家,他本能地想逃,却又似乎……不得不去。
唉,去吧,他暗暗咬牙。确实是太久没去探望叔叔阿姨了,既然回国了,总归是要去看望一下长辈。或许,真正的强大,不仅在于能独立面对风雨,更在于能坦然踏入曾让自己心绪难平的旧地,从容应对那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和事。
饭局终了,苏颜终究是被李婉芳拖着手坐上了程垚的车。
车厢内空间不大,苏颜和李婉芳坐在后排。程垚握着方向盘,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后视镜,镜中映出苏颜平淡无波的脸。
“妈,”程垚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抽空陪我去看看车吧,老开我爸的这辆,也不方便。”
“嗯?”李婉芳有些意外,“去年毕业前就说给你买,你死活不要,说什么所里近,用不着。怎么突然之间什么都转性了?……”说到“转性”,她猛地刹住话头,意识到苏颜在场,程垚性取向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告诉苏颜。
“……这下周不是就要进组去白云山了嘛,项目周期不短。”程垚面不改色,流畅地接话,仿佛没听到母亲那个危险的停顿,“对了,有件事忘了说,颜颜这次也跟我们组一起,负责电视台的外采报道。我想着,有辆车方便点,我俩一起上下班,省得来回折腾,效率也高。”
苏颜顿时无语,朝程垚的后脑勺投去眼刀。究竟是谁跟他商量过要一起上下班啊?程垚现在的表现,简直跟刚刚在日料店里判若两人,苏颜实在搞不清楚,程垚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程垚仿佛没感受到后排射来的“死亡凝视”,手上利落地打了左转向灯,车子平稳地拐进一条熟悉的小路——通往程垚家的必经之路。
窗外的街景在夜色中飞速倒退,尘封的记忆也不断地在苏颜脑海里闪现。
“行啊,明天没事的话,正好趁颜颜也在,我们一起去。”李婉芳笑着转向苏颜,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颜颜眼光好,挑个你俩都喜欢的!”
苏颜心里所有正在盘算着反驳的话,都被李婉芳这热情洋溢的一锤定音堵了回去。
车子缓缓驶入熟悉的小区,停稳。苏颜推开车门,夜风带着夏末的微潮扑面而来,周遭被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包围。楼栋的电梯间亮着冷白的光,一切都像褪色的老电影场景,带着时光的滤镜,将他拉回遥远的过去。
很多人面对世界,即便对方释放善意,也难以在初次接触时就卸下心防。苏颜便是如此,他的分寸感极强,礼貌周全却也疏离,像一座精心构筑的堡垒,外人难以窥见其内里的风景。
最初,他是因为信任程垚,才愿意小心翼翼地靠近李婉芳的世界。
第一次踏入程垚家,小小的苏颜亦步亦趋地跟在程垚身后,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时,他全部的安全感都系于外婆、程垚和风铃苑那方小小的天地。父母离异前的日子,已被他选择性尘封。
除了风铃苑,他鲜少踏足别处。
而那唯一一次破例,愿意离开风铃苑,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小住,也是因为程垚。
那年暑假,李婉芳来接程垚回家,程垚哭闹着不肯与苏颜分开。最终,是苏颜看着程垚通红的眼眶,心软点了头。一路乘车过来,直到像此刻一样站在电梯门口,小小的苏颜都沉默得像只小猫。他不确定李婉芳是真心欢迎他,还是仅仅为了安抚哭闹的儿子才不得不带上他这个“拖油瓶”。
在苏颜那时的认知里,除了风铃苑几位真心待他的老人,大人的世界总是戴着面具,笑容背后藏着多少真心,他看不透。
记忆中的李婉芳还很年轻,笑容明媚,眼角尚无细纹。或许是教师的职业使然,她的声音总是温婉动听。她从不因苏颜的沉默寡言而让他难堪,只是温柔地接纳着他的安静。
程家有三间卧室,程垚闹着要与苏颜同住,李婉芳却会先征询苏颜的意见。若苏颜摇头,她便立刻去收拾另一间客房,绝不勉强。后来两个孩子决定同住,她也给予他们充分的独立空间,从不贸然闯入,窥探少年们的秘密。
那次,李婉芳早已为苏颜备好了全新的被褥、毛巾牙刷,程垚闹着要买的玩具零食,也总是一式两份。那份细致入微的周全,让苏颜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用心。程垚的家,从那时起便在他心里有了一席之地,成了随时可以停靠的港湾。
苏颜的心防,在李婉芳日复一日的温暖中,悄然融化。他在她面前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举止也愈发放松自然。一个人真正接纳并信任另一个人,大概就是从不再害怕在对方面前出丑,敢于展露最真实的自己开始的。
这一次,时隔多年,再次归来。李婉芳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程垚则一路低头跟在身后。苏颜已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孩子,他可以轻松地回应着李婉芳关切的询问,分享着异国他乡的趣闻轶事,语气平和,带着游子归家的熟稔。
他讲述着北欧的极光、哥本哈根彩色的房子、课堂上的趣事……那些孤独无助、思念成疾的深夜,那些几乎将他压垮的脆弱时刻,被他巧妙地隐去,只留下阳光灿烂的片段。那些被程垚永远错过的、属于苏颜的“快乐”时光,此刻化作平淡的叙述,却像细密的针,无声地扎进程垚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许多年后我们才明白,有些日子一旦错过,便是永远。无论未来如何弥补,那个特定时空里,本应与你并肩看风景的人,终究是缺席了。
程垚跟在后面,凝视着苏颜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听着他平静的讲述,心头翻涌着无尽的酸涩与遗憾,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错过了苏颜独自成长的五年,错过了那些本该由他陪伴度过的日夜。这份迟来的认知,像钝刀割肉,让他痛得发疯,却又无可奈何。
电梯平稳上行,熟悉的失重感让苏颜有一瞬的恍惚。数字跳动,最终停在那个刻入骨髓的楼层——“16”。电梯门“叮”一声滑开,楼道里熟悉的混合着岁月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婉芳率先走出电梯,熟练地滑开密码锁,房门打开,屋内是黑暗的,程誉还没回来。
李婉芳按下电灯的开关,暖黄的光线瞬间流淌在熟悉又陌生的空间里。客厅的陈设依稀保留着旧日的轮廓,却又添置了些新物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书墨、饭菜余香的味道,那是属于“家”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垚垚,你带颜颜去你房间歇着,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干净的!”李婉芳一边换鞋,一边利落地指挥,“我去厨房看看,给你俩热点牛奶,晚上喝了有助睡眠。”
“嗯。”程垚应了一声,然后侧身站在一边,他直直的盯着站在原地未曾挪动脚步的苏颜。他知道对方此时,与自己的心情是一样的,阔别五年,旧景重现,已恍如隔世。
程垚轻咳了两声,苏颜回过神,他跟在程垚身后,缓缓走进客厅。
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那些老照片——有程垚小时候穿着开裆裤在风铃苑花树下傻笑的,有他们俩小学毕业穿着宽大校服的合影,还有一张是高中运动会上,程垚跑完三千米,他冲上去给程垚递水的抓拍……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又无声奔流。
推开程垚卧室的门,一股清爽的、带着阳光晒过味道的气息涌来。房间比记忆中整洁许多,不再是当年书本、球衣乱扔的“战场”。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考古专著和历史文献,书桌上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和散落的图纸,旁边还立着一个专业登山包。靠窗的位置,一张宽大的双人床铺着浅灰色的新床单,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棉质光泽。
李婉芳回房换了身睡衣,手里端着两杯热好的牛奶,很快出现在程垚卧室里,“都八月底了,还这么闷,出去吃顿饭就一身汗。你们俩把牛奶喝了,就赶紧去洗澡,等会儿洗完澡出来,咱们娘仨好好聊聊!”
李婉芳把牛奶分别递给程垚和苏颜,然后径直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从最底层抱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质睡衣,“这是新的,洗过了,垚垚还没穿过,给颜颜穿正好……唉,颜颜就是太瘦了点!”李婉芳一边转身递给苏颜,一边感叹道。
“你们俩是都睡垚垚这个房间,还是……?”以前这问题根本不用问,苏颜每次来都会跟程垚挤在一张床上。可是眼下,孩子长大了,况且程垚的取向……“唉!”李婉芳不经意轻叹了口气。
“不……不了,阿姨,我还是睡客房吧!”苏颜有些尴尬地抢先回答,顺手接过了李婉芳递过来的睡衣。
“别,客房很久没人住了,还是你睡我这,我去睡客房。”程垚自然地接过话,仿佛今天所有意外的插曲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苏颜拿着睡衣,被程垚推进熟悉的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苏颜闭着眼,任由水珠滑过脸颊。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与程垚的重逢,时间、地点、方式,全都猝不及防,如今更是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这个承载着太多过往的家,每一步都透着难以言说的宿命感。
他努力了那么久去遗忘,试图切断的联系,却只需一个眼神、几句寒暄,便瞬间重新粘合,牢固得仿佛从未断裂。
苏颜心底涌起一股无力感,他任由水柱从头顶喷薄而出,直流而下,冲刷着头发和身体,他当下只想今夜尽快过去,好早点结束这令人心绪不宁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