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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宅午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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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的暮春,连绵了半个月的雨水总算歇了,阳光透过裴家老宅雕花回廊的缝隙,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草木和旧木料被晒暖后特有的气味。
凌澈刚在后院练完拳,一身薄汗。他随意披着靛蓝色的外衫,胸口的衣襟微敞,春末的暖风拂过皮肤,带起一丝凉意。他踱步回到回廊下,就看到兄弟们或坐或卧的身影。
长兄裴砚一身利落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正倚着廊柱。他目光落在廊角那丛新开的鸢尾上,神情有些悠远,像是透过那抹紫色看到了别的什么。凌澈知道,大哥掌管着家族庞大的生意,心思总是沉的,即便在这偷闲的午后,也很难真正放松。
四弟裴澈抱着他心爱的琵琶,坐在稍远处的绣墩上,指尖偶尔拨弄出一两个零星的音调,眉头微蹙,似乎还在调校着音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最扎眼的那一抹亮色,永远是三弟裴昭。
裴昭半躺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一身云水缎的衫子,松垮地套着件绣了折枝梅的缎面坎肩。坎肩的盘扣解开了两颗,露出一段白皙得晃眼的脖颈。他像是刚被这暖阳晒化了骨头,慵懒地捏着一小串新采的槐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凌澈走过去,习惯性地揉了揉离他最近的裴澈的头发。
“二哥!”裴澈小声抗议,抱着琵琶躲了一下,音弦又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嗡鸣。
凌澈没心没肺地笑了声,笑声惊动了檐下暂歇的春燕。他在石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水,仰头灌了下去。微涩的茶味压下了喉间的干渴,也稍稍平复了某些不合时宜的躁动。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裴昭,掠过那截脖颈,又飞快地移开,落在石桌的纹路上。
“三弟今日又去戏园子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似乎哑了些。
“嗯哼,”裴昭懒洋洋地应着,像只餍足的猫,“排的是《霸王别姬》。程老板的虞姬,真是……”他拖长了调子,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眼角余光却像带着钩子,轻飘飘地扫过凌澈敞开的衣襟和汗湿的胸膛。
凌澈只觉得那目光扫过之处,皮肤莫名起了一阵微小的战栗。他下意识想拢紧衣襟,又觉得这动作太过刻意,反而显得心虚,只得硬生生忍住,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程老板的虞姬虽好,却不及多年前我在金陵见过的一位。” 长兄裴砚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凌澈抬头看去,见裴砚的目光仍落在鸢尾花上,眼神却更沉了些。
裴昭立刻坐直了身子,好奇地追问:“哦?大哥何时也对戏曲感兴趣了?”
裴砚微微弯了下嘴角,像是一个浅淡的笑,却又没什么笑意:“那年去金陵谈生意,对方邀我去戏园子。那旦角一登台,满座寂然。他唱的是《贵妃醉酒》,眼波流转间,竟让在场众人无一不觉得他是在对自己独独传情。”
回廊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檐角残留的雨水滴落在青石上的轻响,嗒,嗒,敲得人心头莫名发紧。
然后,凌澈听见大哥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投下了一块巨石。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男子。”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凌澈感到自己的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胸腔,毫无来由。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男子又如何?技艺精湛便是好角儿。” 话说出口,他才惊觉这话维护意味太浓,甚至有些冲撞了长兄平日里持重的形象。
他立刻看向裴昭,恰巧撞上裴昭也正惊讶地望过来。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微微睁大,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样子。凌澈的心跳得更快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两人对视的空气中噼啪作响,让他喉咙发干,几乎要喘不上气。他率先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四弟裴澈低下头,指尖轻轻勾过琵琶弦,流淌出一段哀婉的《长门怨》调子,轻声插话:“古有卫玠、潘安,男子之美,本就值得咏叹。” 但这声音似乎隔着一层纱,凌澈听得并不真切。
裴砚的目光终于从鸢尾花上移开,缓缓扫过几个弟弟,最后在凌澈和裴昭之间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让凌澈的心直直往下坠。
“乱世飘萍,一面之缘已是难得。” 裴砚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只是感慨,又似乎意有所指,“只是这些年来,我始终记得他那双眼睛,看尽人间悲欢,却依然清澈如水。”
凌澈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手边的空茶杯。瓷杯在石桌上滚了半圈,发出一声脆响。“我去换身衣服。”他声音有些发硬,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也不看兄弟几个的反应,转身大步离开。
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黏在他的背上,灼热得几乎要烙穿他的衣衫。他知道那是谁的目光。
他没有回头。
他走到回廊转角处,借着廊柱的遮掩,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屏息听着身后的动静。
果然,大哥支开了四弟。细微的脚步声远去后,大哥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昭儿,你得小心些。”
凌澈的心猛地一揪。
他听不见裴昭低声回了句什么,只听到大哥接着说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示:“…这世道,有些感情注定艰难。咱们裴家虽不算守旧,但终究要面对外界眼光。”
廊柱冰冷的木质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皮肤,却压不下凌澈心头翻涌的滚烫情绪。羞愧、惶恐、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难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大哥知道了。或者说,他看出了端倪。
那自己呢?自己那些深埋的、龌龊的、不敢见光的心思,在大哥那样洞悉的目光下,是不是早已无所遁形?
他想起前几日雨中,裴昭跑来武馆寻他,浑身湿透,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他拿自己的干衣服给他换,转身时不经意瞥见的那一截白皙柔韧的后腰,当时就如同被火燎了一般,猛地背过身去,寻了个拙劣的借口仓皇逃离,在冷雨里狂奔了许久才压下身下那阵不合时宜的、令人羞愧的躁动。
这些心思,他藏得辛苦,此刻却被长兄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揭穿。
午后阳光西斜,将他藏在廊柱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青石板上。身后,裴昭清越的嗓音忽然伴着裴澈的琵琶声唱了起来,是《牡丹亭》的调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歌声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凌澈的耳膜和心尖。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听。
歌声停了。他听见裴昭带着一丝罕见的忐忑问:“二哥觉得如何?”
凌澈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从廊柱后转了出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走到裴昭面前,没有像往常那样揉他的头发,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听。”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异常低沉,仿佛这两个字有千钧重。
那一刻,他看到裴昭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比暮春午后的阳光还要灼人,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
他不敢再看,移开目光,却正对上长兄裴砚望过来的眼神。深沉,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檐角的水珠还在不紧不慢地滴落。
嗒……嗒……
像是敲在凌澈的心上。
他知道,这个看似平静温暖的午后,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仿佛带着针尖般的寒意。他这座自幼被裴家收养、谨守着本分与恩情的旧宅,似乎再也关不住心底那头悄然苏醒、疯狂滋长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