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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水痕尚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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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余时风照例先去学校附近那家嘈杂拥挤的菜市场,在收摊前买了一些价格最便宜的、有些蔫吧的蔬菜。母亲的咳嗽入秋后似乎又加重了些,夜里总睡不安稳,那压抑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咳嗽声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的心。他记得以前听邻居阿姨说过冰糖炖雪梨能润肺,便特意绕到水果摊前,仔细挑了两个品相不算太好、表皮有些斑点但价格实惠的雪梨,小心地放进塑料袋里。
提着简单的菜和梨子走出喧闹的、弥漫着鱼腥味和烂菜叶气味的菜市场,拐进一条通往家属院的、相对安静的小巷子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巷口,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又看到了闻骇。
闻骇正站在一个支在路边的旧书摊前,微微低着头,夕阳的金辉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近乎温柔的金边。这光晕奇妙地减弱了他身上平日里那种显而易见的尖锐感和攻击性。他看得极其专注,手里捧着一本书,侧影在堆积如山的旧书和散乱的杂物映衬下,显得异常安静,甚至透出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专注与孤独感。那眼神,和他在操场奔跑时、在车棚修车时、甚至在被混混围堵时都不同,是一种纯粹的、沉浸在某个世界里的光亮。
余时风犹豫了一下,捏紧了手里的塑料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还是走了过去,脚步很轻,像怕惊飞一只停歇的蝴蝶。
走近了,他才看清闻骇手里拿着的那本书——一本很旧的《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谈》,封面磨损严重,边角卷起,书页泛黄,散发着旧纸张和灰尘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气息。书摊老板是个面色不耐烦、穿着跨栏背心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含糊地催促,语气粗鲁:“哎,小子,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老挡在这儿翻个没完!我这书都要被你翻烂了!”
闻骇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捏着书页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挣扎:“老板……能再便宜点吗?十块行不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本书,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十五!一口价!爱要不要!这书可是好书,懂行的才知道!”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没钱就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闻骇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火种,那点专注的光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失望和屈辱。他沉默着,手指在那本泛黄的书脊上停留了半秒,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艰难的告别,然后近乎决绝地把书放回了杂乱的书摊上,转身就要离开。那背影绷得紧紧的,写满了被现实轻蔑碾压后的难堪和固执。
“等等。”余时风叫住了他。他没有看闻骇,而是径直走到书摊前,对那位一脸不耐的老板平静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这本书我要了。”他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裤口袋里掏出买菜剩下的所有零钱,仔细地数出十五元——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带着体温的硬币,递了过去,动作没有一丝犹豫。
老板显然愣了一下,诧异地看了看余时风,又瞥了一眼僵在一旁、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闻骇,随即利落地接过钱,把书塞到余时风手里,嘴里还嘟囔着:“早这样痛快不就完了嘛,磨磨唧唧的,真是……”
闻骇站在一旁,目光死死地盯着余时风的动作,眉头紧紧皱起,拧成一个结,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像是猝不及防被某种他最厌恶的同情或施舍当众扇了一巴掌,那是一种比被小混混围堵更让他感到难堪的侮辱。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似乎哽着什么尖锐的、伤人的话,但最终,他只是更加绷紧了下颌线,咬肌微微鼓起,猛地扭过头,一言不发地大步朝巷子深处走去,脚步声又重又急。
“闻骇!”余时风拿着那本旧书,快步追了上去,挡在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这个,给你。”他把书递过去,眼神干净,没有施舍,只有平静。
闻骇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过身,眼神锐利得像冰锥,狠狠地刺向余时风,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愤怒和受伤的自尊而微微发颤:“你什么意思?可怜我?!”他的声音压抑着翻滚的怒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贫困和窘迫磨砺得异常敏感和尖锐的自尊心,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爆发,将眼前的人和这该死的同情一起撕碎。
余时风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戾气和敌意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他没有避开目光,依然抬起清澈平静的眼睛看着他,执拗地把手里的书又往前递了递,声音不大却清晰,像溪流敲击卵石:“不是可怜。是借给你看。”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简单的陈述,仿佛在说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我看你看得很认真,应该是真的喜欢。喜欢的东西,错过了可惜。”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一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解释一个对自己而言也无比重要的信念:“知识是平等的,它就在那里,谁都有资格去追求。它不该……也不该被十五块钱挡住。”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轻轻打破了表面的冰层,漾开一圈圈涟漪。闻骇彻底愣住了,眼中的尖锐和尚未消散的怒火像是被这句平静却有力的话语悄然戳破了一个细小的口子,一点点地泄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巨大的震动。他看着余时风,看着对方那双清澈眼底毫无杂质的真诚和那种超越年龄、洞悉本质的通透,一时之间,所有准备好的、带着刺的反驳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余时风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将书轻轻塞进他有些僵硬的手里:“拿着吧。就当是先借去看。”他甚至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补充道,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安抚的弧度,“等你以后有钱了,可以再买一本新的还我。”
说完,他对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像暮色里一点温暖的光,瞬间驱散了些许空气中的紧张。然后,他提着手里的菜和梨子袋子,转过身,步履平稳地走进了巷子深处那渐渐浓郁起来的、蓝紫色的暮色里,身影很快被阴影吞没,只剩下脚步声渐行渐远。
闻骇独自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本旧书,粗糙的书皮摩擦着他略带薄茧的掌心,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触感。他望着余时风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像是变成了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晚风掠过巷口,吹起他额前黑硬的碎发,露出了那双总是被遮掩的、显得桀骜不驯的眼睛,此刻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一片被搅乱的深潭。有被看穿窘境的难堪,有对这份意外理解的惊讶,还有一丝……极其微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笨拙而陌生的暖意,正试图钻破坚硬的冻土,带来一丝痒意。
他终于低下头,手指有些迟疑地、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的扉页。泛黄的纸张上,用蓝色钢笔写着一个小小的、娟秀工整的“余”字。墨迹已经有些年岁,微微晕开,却清晰无比。
闻骇伸出手指,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摩挲着那个清晰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书写者留下的温度与专注。然后,他合上书,动作近乎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了自己那个灰扑扑的、同样洗得发白的书包里,挨着那些冰冷沉重的扳手和钳子。像是藏起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或者说,是一颗被意外馈赠的、微弱却执拗地散发着光热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