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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珍本与禁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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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深再次出现在图书馆时,是一个周三的清晨。开馆的铃声还未散尽,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初升的阳光中如同金色的浮游生物。
他径直走向检索台,脚步沉稳,没有多余的寒暄。
“林老师,早。”他的声音带着晨间特有的微哑,目光落在林醉正在整理的预约登记册上,“我来办理珍本库的查阅授权。”
林醉抬起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几日不见,那里面似乎沉淀了更多看不分明的情绪。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夜烟蒂的灼热触感。
“好的,顾研究员。”林醉熟练地拿起表格,递过去,“请填一下申请单,注明所需查阅的具体文献和事由。”他的声音平稳,职业化的微笑面具严丝合缝。
顾云深接过表格,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林醉的手背。很轻,快得像是错觉,却让林醉的后背瞬间绷紧。他低头填写,字迹凌厉而清晰。事由栏写着:戏剧符号学交叉研究——论《威尼斯商人》早期译本的边缘注释。
“需要查阅1932年王力先生的初译本,以及馆藏的其他几种民国版本。”顾云深将填好的表格推回来,目光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态度。
“请稍等,我需要核对一下馆长之前的批复记录。”林醉转身走向身后的档案柜,稍稍松了口气,庆幸有一个短暂背对他的机会。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背上,如同实质。
手续很快办妥。林醉取出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掌管珍本库,是他工作里最需要严谨和距离感的部分。那里是他的绝对领域,禁止任何未经允许的闯入。
“这边请。”林醉引着顾云深走向图书馆西翼深处。走廊安静而空旷,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回响。越往里走,光线愈暗,樟木防虫柜的气息愈发浓郁,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时光沉淀后的味道。
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出现在眼前,上面挂着“古籍珍本·闲人免进”的铜牌。锁孔有些涩,林醉微微用力,钥匙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一股更阴凉、更陈旧的空气涌出,带着不容错辨的隔离感。
珍本库内部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只有几盏低瓦数的防紫外线灯提供照明。高高的书架顶天立地,上面排列着线装书函和特制的保存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您需要的文献在第三区第二架,标签是‘西剧-早期译介’。”林醉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这里是他的禁区,也是他为自己划定的安全线。他习惯性地为研究者指明方向,然后守在门外。
然而,顾云深却没有立刻动身。他站在门槛处,目光扫过库内幽深静谧的空间,然后缓缓转向林醉。
“光线不足,”他语气平淡地陈述,“辨认那些细微的钢笔注释可能需要时间,而且有些书函位置很高。”
林醉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去帮您取下来,您可以到外面的阅览桌……”
“不方便。”顾云深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自然的、不容反驳的力度,“需要当场核对不同版本的差异。林老师,”他看向林醉,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能麻烦你进来协助一下吗?我需要一个帮手。”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专业请求。于公,作为助理管理员,协助研究员查阅珍贵资料是他的职责所在。
于私……这是一条他极不愿跨过的界线。
林醉犹豫了。他的目光掠过库内那些沉默的书架,它们像一排排卫士,守护着他内心秩序井然的堡垒。让顾云深入侵这里,感觉像是一种……亵渎。
“这里规定……”他试图挣扎。
“我知道规定。”顾云深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沉睡的精灵,“只是需要你帮忙递取一下文献,不会损坏任何东西。或者,”他微微侧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需要我再去向馆长申请一份特别协助许可?”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巧妙的钥匙,精准地撬开了林醉所有的防御。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引起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好吧。”林醉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答应,“请稍等,我去拿手套。”
戴上白色的棉质手套,林醉深吸一口气,率先步入了珍本库。阴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但这一次,并未带来往日的安宁。他能听到身后顾云深跟进来的脚步声,轻微,却每一步都踩在库内绝对的寂静上,放大成令人心慌的回音。
空间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格外逼仄。高大的书架形成天然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以及无数沉睡的、见证了无数时光的秘密。
林醉依照索引,熟练地找到目标书函。他需要踮起脚才能碰到最上层的那一个。就在他努力伸长手臂时,一具温热的身躯靠近了他身后。
顾云深的手臂越过他的头顶,轻易地碰到了那个书函。他的胸膛几乎要贴到林醉的后背,雪松海盐的气息混合着旧书的尘味,强势地侵占了林醉所有的感官。
“是这本?”顾云深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呼吸拂过他耳后的发丝。
林醉浑身一僵,动弹不得。他被困在了冰冷的书架和温热的胸膛之间,狭小的空间令人窒息。他能感觉到对方衬衫布料下传来的体温,以及沉稳的心跳声。
“是……”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微不可闻。
顾云深取下沉重的书函,却没有立刻退开。他就着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低头看着林醉微微泛红的耳廓和紧绷的侧脸。
“你很紧张?”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耳语,带着一丝探究,“怕我?还是怕在这里……发生什么?”
林醉猛地转过身,试图拉开距离,后背却撞上了书架。一声闷响。几粒细微的尘埃从高处飘落。
“顾研究员,请您自重!”他压低声音,带着罕见的、被逼到角落般的惊怒,试图用严厉的语气武装自己。然而在对方沉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这句警告显得苍白无力。
顾云深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他终于退后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抱歉,”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歉意,“只是觉得林老师似乎很容易紧张。”他抱着那函书,走向库内唯一的一张宽大阅览桌,“我们开始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林醉而言是一种漫长的煎熬。
他被迫待在这个绝对私密的领域里,与顾云深共处一室。灯光昏暗,空气凝滞。他按照指示,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册册脆弱的珍本,铺开在铺着软绒的桌面上。顾云深则专注于那些发黄纸页上的细微字迹,时而拍照,时而记录,专业而专注,仿佛之前那个充满侵略性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干扰。
林醉能清晰地听到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摩擦声,甚至他平稳的呼吸声。每一次短暂的指尖交接(传递书籍或工具),每一次不可避免的靠近查看同一行注释,都会让林醉的心跳漏掉一拍。
他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一个透明的囚笼。四周是他最熟悉的、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环境,此刻却因为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变成了无处可逃的禁区。
顾云深偶尔会提问,都是关于文献本身的专业问题,语气冷静客观。林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答,思维却总是不可避免地飘向别处——对方低垂的眉眼,专注时微蹙的眉头,还有那双拿着放大镜的、骨节分明的手……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敏锐观察力。
当最后一册书被小心地放回书函,林醉几乎要虚脱。库内的冷气似乎浸透了他的骨髓。
顾云深整理好笔记,站起身。“今天麻烦你了,林老师。”他语气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公事公办。
林醉沉默地领着他走出珍本库,重新锁上那扇沉重的橡木门。锁芯扣合的“咔哒”声,像是终于将他从一场无声的审判中暂时释放。
“资料很有用。”顾云深在走廊光线稍亮处停下脚步,看着林醉,“明天我可能还需要来核对一些细节。”
林醉的心猛地一沉。
顾云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欣赏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然后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林醉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背后是重新紧闭的珍本库大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雪松海盐的气息,混合着古籍的陈旧味道,形成一种诡异而持久的存在感。
他抬起手,看着白色手套上沾染的细微尘埃。
他知道,有些禁区,一旦被闯入,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
那道门锁得住珍贵的书籍,却锁不住已经悄然入侵的、名为顾云深的影子。它正无声地渗透、蔓延,企图将他所有的安全区,都变成无处遁形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