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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傲骨射心 ...

  •   诏命既下,号角余音散入秋风,短暂的寂静后,整个猎场如同解冻的江河般开始涌动。
      诸侯的旌旗在各自阵营前扬起,战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金属的摩擦声与军官的号令声混杂成一片。这支由九丘精锐拼凑而成的庞大军阵,带着磨合的生涩与嗜血的兴奋,终于要开始它的运转。
      随后响起隆隆的金鼓之声,各邦国的军部如同精密而狰狞的机器,开始在令旗和鼓声的指引运转起来。
      黠勒、白狄的轻骑已如蒲公英般散入广阔的薮泽。胥伯贯与索娅各率本部,从广阔的山林边缘开始,弋于大军侧翼及外围,他们的身影在水泽密林的边缘至沼泽中若隐若现,小心翼翼地将兽群向预设的草甸丘陵主猎场驱赶。在前驱主力合围开始前,他们的轻骑就像一张大网,扫荡广阔的外围区域,将分散的兽群向中心的预设猎场初步驱赶和集中。
      后军东奥王贲带领工事营造、輜重协理、医巫祷祝等后勤部队撤到丘陵包围后方指定范围。薛、郕、滕等国的工兵在猎场核心区域的后方奋力劳作,挖掘陷坑,设置拒马,在预定的合围点设置障碍物。
      后军东奥迅速依托輜重营车阵,构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磬霖展叔亭穿梭其间,协助清点防务。他们的任务不仅是守护全军的粮草、輜重;更要防止被包围的猛兽狗急跳墙,从包围圈后方薄弱处突围伤人,或应对可能出现的缺口,并随时准备支援前线的任何方向,压力巨大。
      泗上诸邦的巫医帐中,药香与焚香的气息已然弥漫,随时准备救治伤员。而輜重协理锦源、安虞则保障后勤。

      共主的玉辂在丘陵祭坛下并未移动,但三辆用于狩狝的戎车已列于阵前。
      参乘在左,霍唐霍明远任车左,黠勒郁峥任车右,前驱在右,李玺任车左,安虞逐影为车右,这两辆车的御者皆由九丘顶尖的御术专家戎仆担任,虽无显职,实为天子近侍,地位清贵。
      最令人瞩目的,是主战车御位之上,肃立着的竟是大司马本人!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持着象征节钺的令旗。共主和曦亲自执弓,立于车左之位!
      这一切,本不至令身为瑞王的萧承瑾意外。
      直至他依礼抬首,正欲登车之际,蓦然看清了共主和曦的面容。
      那一刹那,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直贯天灵——周遭的喧嚣、猎猎的旗风、乃至他自己的呼吸,都骤然静止、褪去;胸腔里仿佛焰火迸裂,炸开一片绚烂而刺骨的痛楚。
      ——阿托斯!
      那个他从角斗场尘埃里捡回的奴隶,那个在勃轳城墙下被他亲手埋葬的亡魂,那个于龙爪花丛中从地狱归来寻他的男人……此刻,正穿着九丘共主的冕服,平静地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
      萧承瑾玄甲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晃,指节攥得惨白,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骨肉。多年练就的从容,半生挺起的傲骨,在这张脸面前脆如琉璃,一击即碎。
      “王爷免礼,登车吧。” 和曦广袖微拂,声线温和,目光平静无波。但在与萧承瑾视线相接的刹那,那潭水情不自禁地波动了一下。那只握着弓的手,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分。
      这熟悉的声线如利刃刺入心扉。萧承瑾骤然垂首,借这俯身的瞬间,将所有山崩海啸的情绪死死封入眼底。一股热泪猛地冲向了鼻腔,呛得他喉结一滚,立刻又若无其事地将所有咸涩尽数咽下,再沉声道:
      “臣,奉诏。”
      抬头时,他已调整呼吸,玄甲铿然,以无可挑剔的臣仪,稳步登车,位于车右,执起那柄象征着护卫与权柄的长戟,身姿挺拔如松。
      ——此三字,划天河。君是君,臣是臣。前尘尽葬,是梦应醒。

      大司马执御,天子戎车缓缓而行。四辔在他掌中如引丝弦,缓急自如,中间服马昂首阔步稳进,两侧骖马奋蹄扬鬃相随,步伐谨严如奉律令。他左手控缰,右手令旗挥动,旗角划破秋空。
      沼泽草深处号角相闻,忽见芦荻丛中火光次第亮起,初若星火零落,俄顷燎原连天,竟是黠勒、白狄轻骑早先布下的合围之势。火阵渐收,黠勒轻骑的呼哨与火阵燃烧的低沉轰鸣从风中传来,惊起苇丛深处万千黑影。但见麋鹿扬蹄,狐豕奔窜,整个兽群朝着草甸方向汹涌而去。
      乌戎阵中,大将哈尔顿令旗所指,一队轻骑如利刃出鞘,沿沼泽边缘迂回包抄,响箭破空为他们指引方向。与此同时,兀术王子袒露精悍上身,发出一声悠长呼哨,率本部锐卒突出阵前。弯刀叩击盾牌,发出狼群围猎时的嗜血嗥鸣。乌戎国君亲驾战车,与朔方王寿并辔而行。
      前驱司马王寿见乌戎已动,即刻挥动令旗,率直属共主的一旅战车紧随其后如铁流奔涌,既为乌戎狼骑压阵,更为约束其狂野攻势。
      另一侧,挟车校尉石劲率麾下东奥锐卒执楯杆探明泥淖,在已知的安全通道两侧遍插赤色旗标——但见朱旗漫卷,如血络蜿蜒,为后续车驾划出一道醒目坦途。
      萧承瑾执戟立于车右,眼见通道既成,薮泽中兽群如黑潮般向草甸涌去。只听到身后传来李玺清朗的奏报:
      “禀共主!兽势已成,奔涌如洪。乌戎前锋冲阵得宜,已断兽群首尾。今其主力尽溃西北草甸,正入彀中。伏请中军敕令左右翼速速合围,收紧罗网!”
      一阵短暂的寂静中,萧承瑾能感受到那道落在他背上的目光。随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轻轻响起:
      “可。”
      只是一个字,却让萧承瑾的脊背绷得如一张满弓。他看见大司马应声挥动令旗,玄色旗幡在秋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左翼,朔方与晟政军阵闻令而动——廉尉将军麾下战车如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荀老将军督率重步兵坚盾如城,两军如移动的钢铁壁垒向合围点碾压而去。
      右翼,罄霖副将钟方铭挥旗前进,其部战车如翼展般左右张开;邾偃使臣统领重甲徒卒如楔子般切入侧翼。一展一切,恰似利剪开锋。
      中军大纛之下,霍唐侯伯侨如山峙岳立。玄甲重步兵肃静无声。
      弓弩营阵前,霍唐本部将领正发号施令,并在中军仆射晏邵文、云澈的协调下,已于阵前列队,箭矢上弦,冰冷的箭镞在秋阳下泛着寒光,只待兽群进入射界。
      这里,是最终的猎杀场。

      此时,被驱赶的兽群主力已完全涌入草甸这片巨大的天然围场。乌戎的狼骑与朔方的战车在两侧压迫,使得兽群不断向中心压缩。草甸之上,烟尘滚滚,蹄声如雷,鹿鸣、狼嚎、野猪的嘶吼混杂一片,形成一种原始而暴烈的交响。
      突然,异变陡生!
      草甸边缘的密林中,数头体型远超同类的巨硕野猪,赤红着双眼,裹挟着几十头壮硕的同伴,如同一支精锐的重甲步兵,低着头,亮着狰狞的獠牙,竟朝着右翼罄霖与邾偃军队的那片由轻捷战车与重甲徒卒协同的、看似严密实则存在转换节奏空隙的防线,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罄霖的战车在野猪冲击下阵型微乱,重甲徒卒的脚步也为之一滞。
      “不好!罄霖车阵恐难硬撼!共主请下令射击!” 前驱副车上,李玺的惊呼声脱口而出。右翼阵中已现出一丝骚动。
      各国军士皆已待命,等待共主的一箭之令。
      然而和曦的目光却掠过汹涌的兽潮,锁定在兽群边缘——一只刚刚跃上土丘、头生优美犄角的公鹿,正引颈长鸣,试图带领鹿群寻找生路。
      “王爷,取我鸣镝钝矢。”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右翼的危急他早已注意到,又该如何化解?
      萧承瑾垂眸上前,玄甲相擦发出细微声响,双手奉上那支特制的箭矢——箭头并非锋利的金属,而是用硬木精心削成的钝圆状,箭簇之上更绑有一个小小的骨哨。
      在递接的刹那,和曦的目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萧承瑾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往事如箭簇般刺穿心房——他曾递给他自己的檀木弓,手把手教他校准,以为他不懂射艺……此刻想来何等可笑。共主的箭何需校准?它只需指向哪里,哪里便是天命所归。
      和曦转身、开弓。
      弓如满月,弦音紧绷,竟似将战场的喧嚣都吸入其中,也将他记忆中阿托斯“笨拙”射箭的模样瞬间击碎,他何曾是不会,不过是不想。
      “咻——嗡——!”
      鸣镝离弦,清越的哨音撕裂长空压过了战场喧嚣,不仅是仪式,更是一道精准的射击指令——中军所有弩手应声调整了射击角度,箭簇微微下压,死死咬住了鹿群的奔跑轨道!
      钝头箭矢击中了公鹿后股。
      乌戎阵中顿时传来毫不掩饰的嗤笑;霍唐侯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右翼的邾偃使臣气得按住了剑柄,此刻,右翼将士危在旦夕,共主在在玩着什么天命仁德的游戏……
      而公鹿吃痛嘶鸣,带着鹿群转向,朝着大司马令旗微调出的那道生路奔涌而去。
      野猪群见状,仿佛也发现了那条生路,放弃攻击右翼,转而朝鹿群奔出的豁口冲去,来到了中军的射程之内。
      就在鹿尾即将没入林线的刹那,和曦的声音如冰凌坠地:
      “射。”
      一字定乾坤!
      大司马令旗轰然挥落,声如洪钟:
      “陛下仁德,网开一面!赦群鹿而逐不祥!天命所示——大狝,启!”
      “咚!咚!咚!”
      战鼓雷动!中军箭雨应声而出,如同计算好的死神镰刀,精准地覆盖了野猪群的冲锋路径!方才那一瞬的“生路”,竟成了最致命的陷阱。
      萧承瑾忽然觉得,也许“阿托斯”射箭的笨拙的摸样,才是他此生唯一的真诚。而共主弓弦上凝聚的,尽是算计。他以为自己运筹帷幄,不料自己连同这万千兵马、奔涌兽群,都不过是共主弓弦上的一支箭。
      箭头所指,非鹿非豕,而是他萧承瑾胸膛里那颗曾为之悸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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