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四十二章 ...
-
沈乐安独自一人,穿过寂静的校园,望着周围的一切,好像这个地方也没有那么讨厌了。那些曾让他感到痛苦的,枯燥复杂的课程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恶言恶语的同学,好像也都可以理解原谅。一切沉入了近乎虚无的无所谓中。
走过校门口的林荫大街,沿着路,往海边的方向。风,不那么温柔,像一双手,推着他这个无处可去的躯壳,往前走,到一个能容纳他的地方。
沙滩上空无一人,整片海,完完全全属于沈乐安一个人。海水没过小腿,海浪凶猛翻卷,盘旋流连。沈乐安不再恐惧,那曾经无法摆脱的噩梦也再无法控制他的神经,沈乐安的心里,满满的,温暖,安全。
沈乐安在离海浪最近的沙滩边躺了下来,任凭冰冷的海浪一遍遍包裹自己瘦小的身躯,又退去,留他一个人。
海浪声声,是绝佳的安眠曲。沈乐安看着夜空,星星格外璀璨闪亮,美的不像话。
海浪变得温柔起来,推着沈乐安上岸,送他到柔软的沙滩上,又退去远方,消失在黑暗里。
这里不是沈乐安的家,大海不要他,沙滩不要他。风变得犀利刻薄,夹着雨滴和海腥味,吹的脸颊刺痛。催着他离开,到别的地方去。
沈乐安起身,全身湿透,海水顺着发丝重新滴落回海里。衣服紧贴着皮肤,风拂过,吹进骨头里。沈乐安不禁打了个冷颤,手掌紧握着自己的左臂。
口袋里是仅剩的几片止痛药,被海水浸泡,开始溶解了。沈乐安没有犹豫,尽数吞进了肚子。
自从沈澜离开,沈乐安再没吃过止痛药。这几个夜晚,噩梦,幻觉,沈乐安任凭疼痛蔓延全身。陪伴他最久,也不会离开他的,便是这一身的疼痛了。
沈乐安走到时计兰跟前,已经过了几年了?已经记不清楚了。还要多久才能开花呢?也许它根本就不会开花吧。
和那年春天比起来,时计兰成长了许多,也粗壮了些。叶子只有那几片,并没有再多了。沈乐安在时计兰旁边坐下,离开了一点距离,看着雨水拍打在一片片嫩叶上,任风吹着四下摆动。雨水顺着叶尖滑落,滴在沙滩上,瞬间没了影子。
“要好好长大,这样,木屋的主人才不会把你挖走扔掉,知道么?”
沈乐安没有再停留,起身离开了沙滩。离开前,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木屋,还是大门紧闭的。风吹着秋千椅微微晃动着,雨打湿了地毯一角,房子被雨水冲刷的更加光亮了。
“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幸福吧。”沈乐安心里念着,眼里的光彩散尽,眼睛湿湿的。
是雨水吧,一定是雨水的。
沈乐安径直往曾经家的方向走,这条巷子又窄又深,灯坏了很久都没有人修,只有一盏泛着盈盈黄光。沈乐安在家门前停住了脚,隔着巷子看着,没有靠近一步。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没有灯光亮起。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个房子。现在,沈乐安也不再需要了。
这一天之前的每一天,沈乐安都在欺骗自己,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有爸爸,有妈妈,有一起生活的房子。虽然,亲生爸爸离开了,但也一定有他的理由吧,也许,自己来到这世界上的时候,不是一个好的时间点。也许,他并没有抛弃自己和妈妈。也许,一切都是不得已。后来,陈亮打他,骂他,但也许还是爱自己的吧。虽然,这个房子又破又小,但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吧。
直到陈亮和沈澜死去,直到不知往哪里去,直到再也无法承受身体被疼痛折磨,直到感受海水没过小腿带来的冰凉与拉扯,沈乐安再无法欺骗自己了。他得到的是连名字和姓氏都不知道的亲爸,带着酒气和咒骂的巴掌,无法被触碰的疼痛,吃不完的止疼药片,甚至是要翻窗溜进溜出的家。
沈乐安坐在漆黑又空空荡荡的巷子尽头,这一刻全世界与他无关,这一刻,他得到了全世界。
“乐安……”
沈乐安仰着头,任凭雨水落在脸上,疼痛让他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也不知道是哪里痛。血液流出血管,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指尖的触感消失,整个人好像躺在棉花糖上,世界失去声音,雨水模糊了视线。
突然一阵海浪翻涌,身体被拉着沉入海底,海水灌进鼻腔,涌进肺里。沈乐安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曾无数次坠入的梦里。
不,这里不是深海。
每一次,莫蓝都会牵起沈乐安的手,拉着他到海面有光亮的地方。这里是深不见底的浴缸,是被扼住的脖颈。眼前的画面变得朦胧,直到一片黑色笼罩。沈乐安不再挣扎。
灵魂抽离身体,悬在半空中,讥笑着俯瞰这副躯体。
“乐安……”
闪电划破夜空,莫蓝望着巷子尽头昏暗角落的沈乐安,蜷缩着依偎着墙角,混在一片血水里,浓重的铁锈味瞬间扼住了呼吸。
莫蓝试探地,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乐安?”
沈乐安由于失血已经有些昏昏欲睡。手腕两道鲜红的刀口格外刺眼,顺着手臂的方向,深入筋骨。右手紧紧握着刀不放,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的手腕,看着鲜血外涌,眼神冷漠的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莫蓝冲到乐安身前,膝盖砸进这一片粘稠的血水里,那一地的暗红还在无声蔓延。
“乐安……看我,看着我,乐安,把刀给我……”莫蓝哀求着,颤抖着向沈乐安伸出了手。
“不……”沈乐安蜷缩着,眼神涣散而狂乱,呜咽地嘶喊着,“走开……都走开!”话音未落,握着刀的手又猛地向自己流血不止的手臂挥了下去。
“不要!”
莫蓝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比思维更快,迅速伸出手臂,横亘在刀锋下。皮肉割裂,血肉分离,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痛攀上神经,瞬间散布全身。此刻,莫蓝无比庆幸。
“不……不……”
沈乐安的神经恍惚着,僵在原地,瞳孔收缩又放大,如此反复。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看不到,抓不住,也动不了。
莫蓝用力抓住沈乐安血淋淋的手腕,一把扯下自己的外套,死死压住沈乐安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慌乱中,手机滑落脚边,血模糊了屏幕。
“乐安!乐安!我是莫蓝!我是莫蓝……你看看我……”
莫蓝的声音像是无限深蓝中闪烁的灯塔,能穿透黑暗和迷雾,能救沈乐安于幽深海底。有莫蓝的梦,沈乐安总能得救。
“莫……”沈乐安的眼神出现一丝极微弱的聚焦。
“是我,乐安……是我。”莫蓝双手不受控地颤抖,极轻柔地握住沈乐安紧握刀的手,“把刀给我,听话……”莫蓝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掰开沈乐安的手指,取下那把血淋淋的刀,放到身后沈乐安看不到的位置。
“莫蓝……你来了……这里……黑……”
沈乐安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像失去丝线牵引的木偶,瘫软下来,声音轻到听不见。
“没事了,乐安,”莫蓝半跪在血水中,把沈乐安抱在怀里,支撑着他虚弱的身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怎么办……救护车……救护车……”莫蓝一遍遍念着,理智在一点点流逝,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慌乱无助。
揽住乐安的手还在用力压着伤口,另一只手疯狂地在地上摸索着手机,屏幕已被血覆上了一层,不知道是莫蓝的,还是沈乐安的。莫蓝抓起手机,胡乱的在衣服上抹掉屏幕上的血,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急救电话。明明只有三个数字,却按了好几遍,总是按不对。
120:“急救中心。”
“快来!救救他,救救乐安,他割伤了手臂,血流不止!”莫蓝的声音嘶哑的几乎破掉。
120:“伤者目前的状况如何,是否还有意识?”
莫蓝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现在意识模糊,呼吸很弱,伤口特别深,血还在涌,用衣服压住了……可是止不住……你们快来……”
120:“请保持冷静,您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沿海路,最南边的巷子,门牌617号,再往里面一点。”莫蓝一字一字地,尽量清晰的表达着。
120:“好的,请保持按压伤口……”
“已经在压了!”莫蓝已处于崩溃边缘,打断了接线员的话,“求你们快一点!”
怀里的沈乐安越来越虚弱,一点点沉下去,眼皮重重地阖上,又挣扎着睁开,一遍遍轻声唤着唯一的名字,“莫蓝……”
“乐安,别睡,乐安,我求求你……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莫蓝哀求着,轻抚着沈乐安的脸颊,一片冰凉湿滑,是血,是泪。
120:“请保持冷静,救护车五分钟内到,务必让他平躺,腿抬高,和患者保持对话。”
莫蓝极轻柔地将沈乐安放平在地上,好像怀里抱着的是个一碰就会碎掉的宝贝。迅速拽过了书包,垫在沈乐安腿下。按住沈乐安伤口的手早已指节发白,变得麻木,却没有松懈半分。
“别……担……心……没关系的……”沈乐安却对着莫蓝笑了,那么平静,似乎没有一点疼痛和悲伤。
“怎么会没关系!沈乐安……”莫蓝俯下身,额头抵着沈乐安冰凉的额头,抚摸他的头发,眼泪止不住地流,声音呜咽着。
“……对不起……”
“不要睡,乐安……和我说说话,乐安……你不要睡……我求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该离开的……”莫蓝的声音混合着眼泪,语无伦次。
“莫……莫……”沈乐安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一阵近乎毁灭性的恐惧涌上了心头,“沈乐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出事,我给你陪葬!”
莫蓝的眼泪滴在血泊里,滴在沈乐安苍白的脸上。莫蓝低下头,深深吻上沈乐安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温热的吻,颤抖着落在沈乐安冰冷的唇上,咸涩的,苦痛的,带着血腥味。
沈乐安再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脸上是近乎圣洁的平静,像是睡着了,沉浸在一个很美很美的梦里不愿醒来。
“沈乐安,我爱你……”
莫蓝的脸颊紧贴着沈乐安的,在他的耳边留下最后的轻语。
救护车闪烁的灯光划破漆黑的深巷,照亮了眼前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