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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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潮气似乎更重了，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挂在斑驳的墙壁上，像行行眼泪。
谢斯南一夜未眠。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灯泡投下的摇曳的光影出神。
他该怎么做？装作没收到？或者，干脆换个号码？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闻世语既然能找到医院，就能找到他打工的工地，甚至找到这个阴暗的地下室。逃避，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可是，不逃避，又能如何？
他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想起闻世语看着他那双布满粗茧和伤痕的手时的眼神，没有明显的鄙夷，但那平静无波的注视本身，就足以让他自惭形秽。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两年时光？那是早已分岔，并且背道而驰的两条人生轨迹。
天蒙蒙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没睡多久，就被闹钟刺耳的铃声惊醒，头痛欲裂，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痛。
他挣扎着爬起来，用冷水泼脸，试图驱散疲惫和混乱的思绪。镜子里的人，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下巴上冒出了新的胡茬，原本目秀眉清的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他穿上那身脏污的工装，像是披上一层坚硬的与过去隔绝的铠甲。
一整天，在工地的喧嚣和尘土中他都有些心神不宁。每一次口袋里的手机震动，都让他心脏漏跳一拍。
但每次掏出来，不是工头的催促，就是医院护工关于母亲情况的例行通知，或者是一些垃圾短信。
没有陌生的号码，没有那个预料之中的来电。
一种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也许，闻世语只是昨晚一时兴起，也许，他回去后就想通了，觉得联系这样一个落魄的旧识毫无意义。
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这样对彼此都好。
然而，收工的哨声响起时，那种潜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落空感，还是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带着咸涩的失望。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工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疲惫的，佝偻的灵魂。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几乎是麻木地掏出来，瞥了一眼。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三个字，加上一个标点符号：
「回头。」
谢斯南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四肢，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他转过身。
工地大门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款式简洁，线条流畅，与周围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闻世语单脚支地，跨坐在车上，身上不再是昨晚的白衬衫，而是一件浅灰色的棉质T恤，依旧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一只手臂搭在车把上，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正抬眼看向他这边。
落日熔金，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却丝毫软化不了他眉宇间那份固有的清冷。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像是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
工地上陆续出来的工友，目光或多或少地被这个突兀出现的，过分好看的年轻人吸引，带着好奇和打量，又看看僵在原地的谢斯南，窃窃私语。
谢斯南感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下意识地想躲，想装作没看见，转身走掉。
但闻世语的视线，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定住。
他看着他，看着他被汗水浸湿、沾满灰土的工装，看着他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惊愕，看着他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与身后轰鸣的机械和杂乱的材料堆融为一体的样子。
闻世语的眼神很深，里面没有谢斯南预想中的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诧异，没有嫌弃，只是一种沉静的、近乎专注的凝视。
他收起手机，蹬了一下脚踏板，自行车无声地滑到谢斯南面前。
“下班了。”他说。
谢斯南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又失声了，他只能点了点头，动作僵硬。
“一起吃晚饭。”闻世语继续说，语气只是通知他。
谢斯南猛地摇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拒绝：“不用了，我……我回医院看我妈。”
“看过了。”闻世语看着他，“我下午去过医院，护士说你母亲情况稳定，已经吃过药休息了。”
谢斯南愕然地看着他，他下午……去了医院？
一种被窥探被安排的不适感油然而生，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他还想找借口，比如他累了，他没钱，他需要回去洗澡……
“附近有家店，味道不错。”闻世语打断了他可能的推拒，目光扫过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和疲惫不堪的脸，“你需要吃点东西。”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的关心。
谢斯南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夕阳下颜色显得更浅却异常清晰的眸子。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发现自己似乎很难真正拒绝闻世语，无论是两年前那个看似被动接受的少年，还是如今这个变得有些陌生、带着不容置疑气场的青年。
他沉默地，再次点了点头，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力感，混合着一丝隐秘的期待攥住了他。
闻世语似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虽然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走吧。”他调转车头，示意谢斯南跟上。
谢斯南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满身的尘土，迟疑了一下。
闻世语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没有回头，声音随风传来：“没关系。”
简单的三个字，奇异地抚平了谢斯南一部分的窘迫和不安。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他没有问去哪里，闻世语也没有说。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被夕阳浸染的街道上。
自行车轮轧过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是这段沉默路程里唯一的伴奏。
闻世语骑得很慢，似乎是在迁就他步行的速度。谢斯南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挺直的背脊和随着蹬车动作微微起伏的肩胛骨上。
这一幕，恍惚间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只是那时候，是他骑着车，载着闻世语，穿梭在梧桐树荫下，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而闻世语则安静地坐在后座，偶尔应一声。
时移世易。
闻世语带他去的是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简餐店，离工地和医院都不算远，但环境显然好了几个档次。玻璃窗明净，桌椅摆放整齐，空气里飘着食物温暖的香气。
站在门口，谢斯南看着自己沾满泥点的裤腿和鞋子，脚步再次迟疑了。
闻世语已经停好车，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在他背后极轻地推了一下。
“进去。”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谢斯南被他推着，几乎是踉跄地走进了店里。空调的凉风迎面扑来，带着食物的香气，让他因炎热和劳累而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闻世语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示意谢斯南坐在对面。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笑容得体。闻世语接过，直接推到了谢斯南面前。
“看看想吃什么。”
谢斯南看着印制精美的菜单，上面的价格让他眼皮一跳。他低着头，手指在菜单边缘无意识地摩擦着，迟迟没有翻开。
“我不饿。”他低声说，声音干涩。
闻世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将菜单拿了过去，熟练地翻到某一页，对服务员报了几个菜名，语气自然，显然是早就想好的。点的都是些家常菜，但听起来营养均衡。
“再要两杯温水，谢谢。”他补充道。
服务员记下，转身离开。
一圈座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短暂的沉默后，闻世语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谢斯南耳中：
“谢斯南，”他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谢斯南慢慢抬起头，撞进那双浅色的眸子里。那里没有施舍，没有居高临下，只有一种纯粹的平静。
“以前，”闻世语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语，“你也请过我。”
谢斯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指的是那些以“模特费”为名义，实则变相接济的补课费？还是那些他打着各种旗号，硬塞给对方的零食和饮料？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从辩驳。那些刻意伪装出来的、漫不经心的好意，原来对方并非毫无察觉。
菜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吃吧。”闻世语将一碗米饭推到他面前，自己则拿起了筷子。
谢斯南看着眼前的饭菜，又看看对面已经开始安静进食的闻世语。他拿起筷子，手有些抖。
他低下头，扒了一口饭，米饭松软香甜，是他很久没有尝过的味道。
他饿极了，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才勉强压下胃里的空虚感。吃到一半，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吃相可能不太好看，偷偷抬眼去看闻世语。
闻世语吃得很慢，动作优雅，仿佛不是在这样一家普通的简餐店，而是在某个高级餐厅。
但他并没有对谢斯南的吃相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偶尔会将他觉得味道不错的菜，用公筷夹一些，放到谢斯南的碗里。
自然得，仿佛他们一直如此。
谢斯南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菜，鼻子又是一酸。他赶紧低下头，用力地咀嚼着，将那股不合时宜的泪意和喉咙间的哽咽，一起混着食物，艰难地咽了下去。
这顿饭，吃得沉默，却又暗流涌动。
吃完饭，闻世语起身去结账。谢斯南看着他的背影，手指在口袋里蜷缩，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根本不够这顿饭的十分之一，他最终还是没有动。
走出餐馆，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
“我回去了。”谢斯南低声说，指了指与闻世语来时相反的方向。他的地下室，在那个方向。
闻世语推着自行车，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爽。
“谢斯南。”闻世语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手机，”闻世语提醒他，“把我的号码存一下。”
谢斯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默默地掏出那个老旧的手机，找到下午那条只有“回头”两个字的短信，将号码保存。在输入姓名时，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只存了一个“闻”字。
仿佛这样就能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闻世语看着他操作完，才点了点头。
“明天，”他看着谢斯南，语气依旧是那种平淡的、却不容置疑的调子，“我来找你。”
谢斯南猛地抬头：“不用！”
“下班后，工地门口。”闻世语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自顾自地说完，然后跨上自行车，看了他一眼，“早点休息。”
说完，他脚下一蹬，自行车便轻盈地滑入了夜色中的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谢斯南站在原地，看着闻世语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口袋里的手机沉甸甸的，里面存着一个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的联系方式。
他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早已消失、却仿佛依旧残留的触感，心里一片混乱。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不堪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