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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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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下达,尘埃落定。
江砚白“擢升”望海县知县,保留都察院右都御史一职,掌一县之军政、民政、财政,权责颇重,尤其对于意图有所作为的官员而言,正是大展拳脚的平台。
消息传出,临水县乃至周边州府官场,反应各异。
有惋惜江砚白放弃中枢高位的,有佩服其志存高远的,自然,也不乏暗中讥讽他“自甘堕落”、“不识抬举”的。
但这些纷扰议论,皆被隔绝在蓬莱客栈那间天字一号房外。
方嘉钰正兴致勃勃地指挥观墨和几个新雇来的仆役打包行李。
他舍弃了大部分华而不实的摆件玩物,只挑了些实用的、或是特别有纪念意义的带上。
那方曾被江砚白巧妙修补、流转着暗金的青玉镇纸,被他用软绸裹了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放入箱笼最底层。
“这盆兰花带上,听说望海县海风大,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这几本农政水利的书要带上,江大人肯定用得上……”
“我那套雨过天青的茶具呢?找出来,路上用!”
他忙得脚不沾地,嘴里念念有词,仿佛不是去偏远小县赴任,而是要去开辟什么了不得的新天地。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亮光。
江砚白则安静得多。他的行李本就简单,除了几身半旧官袍和常服,便是几大箱书籍卷宗。
他坐在窗边,面前摊开着一本《望海县风物志》,看得专注,只是偶尔抬眼,目光落在那个忙碌得像个陀螺似的少年身上时,会停留片刻,眸底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就在两人准备启程的前一日,客栈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一个极为耳熟、中气十足的声音:
“江砚白!方嘉钰!你们两个没良心的,要跑路也不跟小爷我说一声?!”
方嘉钰从一堆箱笼里探出头,只见李泓一身惹眼的宝蓝色骑射服,风尘仆仆,正叉着腰站在楼梯口,旁边是依旧一身玄衣、面无表情如同背景板般的沈玠。
“李泓?沈指挥使?你们怎么来了?”方嘉钰又惊又喜,连忙迎了下去。
李泓几步跨上楼,先是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江砚白肩膀一下:“行啊你,江知县!一声不吭就搞出这么大动静,连齐王都让你给掀了!够厉害!”
随即又转向方嘉钰,上下打量着他,啧啧两声,“还有你,方探花,听说你深入虎穴,勇斗歹徒,还受了伤?可以啊,没给小爷我丢脸!”
他嗓门洪亮,动作幅度大,瞬间将房间里略显沉闷的气氛搅得活络起来。
方嘉钰拉着李泓坐下,好奇地问:“你们不是在京城吗?怎么跑到临水来了?”
李泓抓起桌上一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京城?待不下去了!乌烟瘴气的!齐王倒了,剩下的人跟没头苍蝇似的,不是忙着撇清关系,就是忙着抢地盘,看着就烦!”
他咽下苹果,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正色道:
“我跟老沈商量好了,北边最近不太平,那几个部落又开始蠢蠢欲动。与其在京城看那些人勾心斗角,不如去边关真刀真枪干一场!我已经向陛下请旨,去北疆军中效力,老沈也调任北镇抚司同知,协理边关军务兼掌情报。”
方嘉钰和江砚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李泓性子跳脱不假,但绝非庸碌之辈,一身武艺兵法在勋贵子弟中堪称翘楚,去边关确是更适合他的舞台。
而沈玠,本就是一把锋利的刀,放在边关更能发挥其作用。
“这是好事啊!”方嘉钰真心为他们高兴,“以你李泓的本事,到了边关,定能建功立业!”
江砚白也点头:“北疆乃国之屏障,二位此去,责任重大,亦是大展宏图之机。”
李泓嘿嘿一笑,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胳膊习惯性地就想往沈玠肩膀上搭:“那是!小爷我到了边关,定叫那些蛮子闻风丧胆!是吧,老沈?”
沈玠在他胳膊落下前,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同时伸手精准地拍开了他的“爪子”,语气依旧冰冷:“规矩点。”
李泓“切”了一声,也不在意,转而看向江砚白和方嘉钰,挤眉弄眼:“说起来,你们俩这算怎么回事?一个放着京官不做跑去当县太爷,一个好好的探花郎不当跑去当师爷?这是要……夫唱夫随?”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促狭,方嘉钰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煮熟的虾子,下意识地就想去捂李泓的嘴:“你胡说什么!”
江砚白倒是面色如常,只淡淡瞥了李泓一眼,并未否认,也未承认,转而问道:“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就走!”李泓见好就收,不再逗弄面皮薄的方探花,“咱们这算不算是……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沈玠在一旁默默补充:“殊途同归。”
李泓一愣,随即拊掌大笑:“对对对!还是老沈你会说话!殊途同归!咱们虽然一个去南,一个去北,但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也为了……咱们自己心里那点念想!是不是?”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江砚白和方嘉钰,又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沈玠。
方嘉钰脸上的热度还没退下去,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心中那点因离别而生的淡淡愁绪,被李泓这插科打诨冲散了不少。
是啊,无论去向何方,只要心在一处,志同道合,便是天涯咫尺。
翌日清晨,临水县城外十里长亭。
秋风已带凉意,吹动着亭边泛黄的柳枝。两辆马车,一南一北,静静地停在官道旁。
方嘉钰和江砚白共乘一辆青篷马车,轻车简从。李泓和沈玠则是一辆更为坚固的、适合长途跋涉的乌篷车,旁边还有几骑护卫。
“行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李泓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用力拍了拍江砚白的肩膀。
“江知县,到了望海县,好好干!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报小爷我的名号……呃,估计不太好使,那就让嘉钰拿银子砸死他们!”
他又转向方嘉钰,难得收起了玩笑神色,认真道:“嘉钰,边关路远,书信不便,你们在那边,自己多保重。尤其是你,别老是莽莽撞撞的,遇事多听江砚白的,他脑子比你好使。”
“要你管!”方嘉钰眼圈有些发红,嘴上却不服输,“你才要多保重!边关苦寒,别光顾着逞英雄,记得多穿点!还有……看着点沈玠,别让他太拼命。”
沈玠站在一旁,对江砚白抱拳:“保重。”
江砚白回礼:“珍重。”
两个沉默寡言的人,交流简洁,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泓看着方嘉钰那强忍离愁别绪的小模样,忽然张开双臂:“来,方探花,临别抱一个!”
方嘉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结结实实地熊抱了一下。李泓在他耳边飞快地低语了一句:“好好跟着他,他值得。”
说完,便松开他,转身利落地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对着沈玠喊道:“老沈,走了!再磨蹭天都黑了!”
沈玠对江砚白和方嘉钰最后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车轱辘转动,马蹄声起。
两辆马车,背道而驰,一辆驶向烟雨江南,一辆奔向朔风北疆。
方嘉钰扒在车窗边,一直望着那辆乌篷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才怅然若失地缩回车厢。
江砚白看着他有些低落的侧脸,递过去一杯温水。
“还会再见的。”他低声道。
方嘉钰接过杯子,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他抬起头,看着江砚白沉静的眉眼,心中的那点空落渐渐被填满。
“嗯。”他重重点头,嘴角重新扬起笑容,“等他们在边关立下大功,等我们把望海县治理得路不拾遗,到时候,再好好聚聚!”
他放下杯子,凑到车窗前,看着外面逐渐变化的景色,江南水乡的温婉轮廓已隐约可见。他深吸一口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空气,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
前路漫漫,挚友已踏上各自的征途。
而他身边,有最重要的人相伴。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