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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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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你!”许昼惊讶。
“未明,正好,快来帮小昼把箱子拿上去。”顾母招呼道,语气自然,仿佛这已是日常。
顾未明沉默地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来到玄关。他没有看许昼,只是伸手去接许昼手中的行李箱拉杆。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许昼像是被那微凉的体温烫到一般,迅速松开了手。
“谢谢。”许昼低声道。
顾未明没应声,只是拎起那个对他来说不算沉重的箱子,转身重新走上楼梯。木制楼梯在他脚下发出承重的呻吟。
许昼犹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楼梯间有些暗,空气里漂浮着老房子特有的、淡淡的潮气和新拆封纸箱的味道。
二楼走廊尽头是并排的两个房间。左边那间的门开着,能看见里面已经大致收拾整齐,书桌靠窗,床上铺着深蓝色的床单,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一股冷清的气息,是顾未明的风格。
右边那间则还空着,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床板和几个没打开的纸箱堆在角落,窗户半开着,晚风吹动着浅色的窗帘。
顾未明把许昼的箱子放在空房间中央,动作算不上重,但也绝称不上轻柔。他直起身,目光在空荡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终于落回到站在门口的许昼身上。
“这间。”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在空房间里显得有些低沉。
“嗯,谢谢。”许昼再次道谢,感觉词汇贫乏得可怜。
顾未明没再说什么,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那股清冽的皂角香似乎比在学校时更清晰了些。他走回对面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可闻。
许昼站在原地,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又回头看看自己这间一无所有的、陌生的房间。楼下传来两位母亲隐约的说话声和收拾东西的窸窣响动,窗外是邻居炒菜的香味和模糊的电视声。
一切都在昭示着生活的、喧闹的延续。
可他和顾未明之间,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这个被迫共享的屋檐,非但没有拉近距离,反而让那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和张力变得更加具体而压抑。
夕阳最后的光线彻底沉入远处建筑物的背后,走廊里迅速暗了下来。
许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灰尘、油漆、还有对面房间门缝里隐约透出的、属于顾未明的冷淡气息。
许昼站在空荡房间的中央,环视着四周。墙壁是苍白的,角落堆着未拆的纸箱,像一个个沉默的谜团。窗外,最后的天光被夜色吞噬,远处楼宇亮起零星灯火,每一盏都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一个打开的行李箱上,最上面压着一张旧照片——是他和母亲几年前在公园拍的,两人都笑得没心没肺,背景是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那时父亲还在家,生意还没失败,母亲的眉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即使笑着也拧着解不开的疲倦。
联姻。
这个听起来属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词,如今却成了他生活的现实。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带着冰冷的咸涩。
那是一个月前,空气黏湿闷热的傍晚。许昼听见母亲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压不住那份精疲力尽的颤抖。
“……我知道这很难堪,王姐,但实在是没办法了……老许那边欠的债催得紧,这房子下个月可能就……”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我知道未明妈妈也难,她一个人带孩子,那病……每次复查吃药都是钱……我们两个女人,总不能看着这个家就这么散了吧?”
许昼靠在墙边,屏住呼吸。他听见母亲用几乎恳求的语气继续说:“那房子我看过了,旧是旧了点,但房间够,租金我们分摊压力能小很多……孩子们还能有个照应。我知道这想法离谱,说是……说是联姻,好听点,其实就是搭伙过日子,互相撑着,熬过这一段……”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后来,许昼才知道,电话那头的“王姐”,就是顾未明的母亲。两个在生活陡坡上踉跄下滑的女人,在一次偶然的家长会后联系上,发现彼此都站在悬崖边,一个因为丈夫经商失败负债累累,独自扛着摇摇欲坠的家;一个因为一场大病耗尽了积蓄,拖着需要长期服药的身体,咬着牙供养成绩优异却日渐沉默的儿子。
“联姻”这个带着旧时代荒唐色彩的词,从绝望的土壤里滋生出来,成了她们能想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是爱情的结合,而是生存的结盟。搬在一起,节省开支,互相能有个照应,对外还能编织一个“重组家庭”的体面谎言,堵住那些探究和流言蜚语。
他记得母亲后来找他谈话,眼神闪烁,语气充满了愧疚和不安:“小昼,妈妈知道这很委屈你,也很对不起未明那孩子……但我们真的……真的没有别的路了。你就当……就当多了个阿姨,多了个……室友,行吗?”
他能说什么?看着母亲一夜之间多出的白发和眼角深刻的纹路,他只能点头。
而顾未明呢?他又是如何被告知,并接受这个安排的?许昼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顾母含着泪,或许还带着病容,用同样的无奈和歉意,对着她那个冷淡寡言的儿子,提出这个近乎荒谬的要求。顾未明会是什么反应?像现在这样,用更深的沉默把自己包裹起来吗?
冰凉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拂过许昼的脸颊,让他打了个寒颤。
回忆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冰冷坚硬的现实。他弯腰,从箱子里拿起那张照片,指尖拂过母亲曾经无忧无虑的笑容。
楼下的声响变小了,两位母亲似乎暂时收拾停当,厨房传来烧水的声音,隐约还有她们压低嗓音的交谈,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种陌生的试探。
而对面的房门依旧紧闭,一丝光也无,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碑。
许昼终于明白,横亘在他和顾未明之间的,不仅仅是性格的冷热差异,不仅仅是突如其来的同居尴尬,更是两个家庭破碎后的残骸,是成年人世界的无奈和沉重,是这份被“联姻”名义捆绑在一起、却谁也不情愿的生存同盟。
他把照片塞回箱底,直起身,深吸了一口这间陌生房间的空气,混杂着灰尘和油漆的味道,还有从门缝底下钻进来的、来自对面房间的、冰冷的拒绝。
这个“家”,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倾斜的地基之上。而他和顾未明,不过是这地基上两颗被迫紧挨着、却各自孤立的石头。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窗外只剩零星几点模糊的灯火,像困倦的眼睛。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稠密而具体,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许昼依旧站在原地,脚边是那个敞开的行李箱,像一道豁开的伤口,露出里面杂乱无章的、过往生活的碎片。
对面房间紧闭的门,如同一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他崭新的、被迫接受的领地里。
“联姻”。
这个词再次砸进脑海,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令人齿冷的讽刺。不是什么浪漫传奇,而是狼狈不堪的生存算计,是两个走投无路的家庭仓促又难堪的捆绑。而他许昼,和对面那个叫顾未明的人,就是这桩交易里最显眼的、无法退货的“赠品”。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他喉咙发干,指尖发冷。
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生活要因为父亲的失败而天翻地覆?
凭什么他要像个货物一样被塞进这个陌生的房子,和一个冰山似的、连多余一个字都不屑施舍的人共享空气?
还有顾未明。
他那副永远波澜不惊、冷眼旁观的样子。他那精准无比的“纪律”,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他刚才拎箱子时那公事公办的冷漠,以及最后那一声清晰的落锁声——像是在明确划分领地,宣告着即使物理距离被迫拉近,他顾未明也绝不容许任何形式的越界。
一种被冒犯、被轻视的感觉尖锐地刺疼了许昼。是,他家现在是落魄了,是需要仰仗这种可笑的“联姻”来渡过难关,但这不代表他就要低声下气,就要看人脸色!
顾未明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用那种打量麻烦的眼神看他?凭什么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纪律”约束的、聒噪的闯入者?
黑暗里,许昼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猛地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好。很好。
既然顾未明要把这当成一场划清界限的冷战,既然他要用那种冰冷的态度来定义这场荒谬的“联姻”,那他奉陪。
阳光开朗?友善同桌?去他的。
从现在起,顾未明不再是什么需要小心相处的室友,也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学霸同学。
他是敌人。是这场强加于人的、糟糕透顶的联姻里,最具体、最可恨的象征。是他一切不爽和憋屈的源头。
许昼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对面那扇门,仿佛要透过厚重的木板,用目光将里面那个人灼穿。
他单方面地、在心里,将顾未明划入了“死对头”的阵营。
不是因为顾未明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恰恰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没有欢迎,没有接纳,甚至连最基本的、虚伪的客套都懒得维持。他那份彻底的、冰冷的否定,比任何直接的恶意都更让人难以忍受。
厨房里传来碗碟轻微的碰撞声,两位母亲似乎在准备简单的晚餐,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像背景音里不安的杂音。
这栋房子,这个所谓的“家”,从第一分钟起,就充满了分割线。
许昼弯腰,砰地一声关上了自己的行李箱,巨大的声响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几乎能想象到对面房间里,顾未明听到这声音时可能会蹙起的眉头。
对,就是这样。
许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挑衅的弧度,尽管黑暗中无人看见。
顾未明希望井水不犯河水?希望维持他那份冰冷的秩序?
他偏不。
这场被强加的“联姻”里,谁也别想好过。尤其是顾未明。
死对头是吧?行,他认了。
夜深了。
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楼下细微的动静终于彻底消失,两位母亲似乎也歇下了。
窗外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像一声声短暂的叹息,更反衬出室内的死寂。
许昼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硌得他背脊生疼。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一片昏暗。空气里漂浮着老木头、灰尘和墙漆混合的沉闷气味,挥之不去。
怒火并没有随着夜深而平息,反而在绝对的寂静里愈烧愈旺,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在他的胸腔里,烤得他口干舌燥,心跳一声比一声沉重,撞得耳膜发疼。
每一闭眼,顾未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在黑暗中浮现。那双黑沉的眼睛,看过来时没有任何温度,像是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还有那紧闭的房门,那声清晰的落锁声,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在往那团火上浇油。
凭什么?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盘旋不去。
凭什么他要在这里忍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冷遇?凭什么他要和一个冰山做“家人”?凭什么他的生活要被这场荒唐的“联姻”彻底打乱?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尖锐得吓人。他立刻僵住,屏住呼吸,几乎是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对面房间,没有任何声响。
顾未明大概早就睡着了。像他那种人,大概永远冷静自持,连睡眠都是规整的,绝不会被这种无聊的情绪困扰。
这个认知让许昼心里的火更盛了一分。他凭什么能睡得安稳?
许昼猛地坐起身,摸索着抓到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让他眯了一下眼睛。凌晨一点半。
他泄愤似的把手机扔到一边,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声音在夜里同样显得突兀。
他还是竖着耳朵听。
对面依旧死寂。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
一种极度的憋闷和无处发泄的烦躁攫住了他。他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幼兽,明明满腔怒火,却连咆哮都找不到对象,只能对着空气龇牙,结果只显得自己更加可笑。
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窜上来。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夜风一下子涌进来,带着夏末夜间的凉意,吹动了他汗湿的额发。窗外,月光很淡,勾勒出隔壁屋顶和枇杷树的黑色剪影,整个世界都沉睡着,只有他的清醒和愤怒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孤独。
他甚至能隐约看到对面那扇窗户——属于顾未明房间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也没有一点声息,像它的主人一样,沉默地拒绝着外界的一切。
许昼攥紧了窗框,木刺扎进掌心,细微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清晰了一瞬。
行。顾未明。
他在心里咬着牙念这个名字。
你想划清界限?想冷处理?想把我当空气?
咱们走着瞧。
这莫名其妙的火,这憋屈的联姻,这针尖对麦芒的同一屋檐下。
没完。
他盯着那扇黑沉沉的窗户,直到眼睛发酸。夜风吹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胸腔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烘得他毫无睡意。
胸腔里那团火烧得他浑身发烫,睡意被焚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焦灼的、亟待宣泄的躁动。
许昼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扇代表冷漠和拒绝的窗户。目光落在墙角那几个尚未开封的纸箱上,其中一个露出了课本的一角。
他几步走过去,近乎粗暴地扯开胶带,从里面抓出几本崭新的练习册和试卷。沉甸甸的,带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冷硬气味。
很好。
他不需要睡眠,不需要那种徒劳的、试图平息怒气的尝试。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把体内这股横冲直撞的无名火倾泻出去。
“啪”一声,他按亮了书桌上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线骤然亮起,刺得他眼睛微眯,迅速在桌面上圈出一小片孤岛,将他与周围沉沉的黑暗和寂静隔绝开来。
他拉过椅子坐下,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毫不在意,甚至带着点破坏欲地又用力挪动了一下。
翻开物理练习册第一页,空白。就像他现在的人生,被强行塞进一个错误的轨道,一片混乱的空白。
他拧开笔帽,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停顿了一秒。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泄愤的力道,猛地扎下去,开始疯狂地演算、书写。
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极度安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急促、密集,像一场只有他一个人参与的白刃战。
每一个公式,每一道电路图,都成了他假想敌的化身。他不是在解题,他是在厮杀,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对抗着这操蛋的处境,对抗着对面房间里那个冰山一样的“联姻”对象的儿子。
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他也顾不上擦。台灯烤着他的侧脸,带来灼热感,与他内心的火里应外合。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开始发酸,指节捏笔捏得发白,但他速度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快。
一道,又一道。
一页,又一页。
空白被凌厉的字迹填满,复杂的公式和推导过程密密麻麻地铺陈开来,像是他内心无法宣之于口的愤怒和憋屈,找到了一个唯一被允许的、看似正当的出口。
他根本不去细想这些题目的难易,也不管是否超纲,只是机械地、疯狂地向前推进。仿佛只要不停下,只要把这本册子写完,就能证明点什么,就能夺回一点对生活的掌控权,就能……战胜那个甚至不知道他在战斗的对手。
夜深人静,整个房子,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笔尖沙沙的声响,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偶尔,他会停顿一下,猛地抬起头,像是警惕的哨兵,竖耳倾听。
对面房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死一样的沉寂。
这种沉寂,此刻在他听来,不是安宁,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傲慢的漠视。
这认知刺激得他眼眶发红,再次埋下头,以更快的速度、更重的笔触,投入到那场一个人的、无声的战争里去。
悲愤在笔尖下被碾碎,化作纸上蜿蜒扭曲的墨迹。力气一点点耗尽,但那股火,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支撑着他透支的身体和神经。
窗外的天色,就在这片疯狂的沙沙声中,一点点由浓墨般的黑,转向一种沉闷的、灰败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