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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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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冰冷的切割和疲惫入骨的姿态,如同一堵坚硬的墙竖在盛暄和萧祈昀面前。
盛暄看着苏泽兰蜷缩在药箱旁的单薄背影,刚才的憋屈和急躁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的横劲儿全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无措的着急。
“泽兰……”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点手忙脚乱的意味,生怕大声一点就会惊碎眼前这人,“我……我不是想打扰你!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怎么样了!”
他语无伦次,像只急于辩解的大狗,“你……你赶紧歇着!歇着!”他慌乱地摆手,身体不自觉后退了半步,仿佛苏泽兰身边成了无形的禁地。
萧祈昀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苏泽兰的背影,眼底深处的幽暗被苏泽兰那句“唯救治伤患”和此刻的疲惫碾压过,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在盛暄话音刚落的刹那,他立刻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温润平和,却收敛了所有试探与锋芒,只剩恰到好处的关怀与“体察”:“正是。孤亦然。”萧祈昀微微颔首,语气自然而温和,将太子之尊悄然放下,“见你安好,我就安心了。”
他没有靠近,反而极其自然地顺势表态,目光落在苏泽兰低垂的后颈上,带着一丝包容般的“让步”:“且安心休息。等你睡下了……”
他顿了一下,将“我便离去”的承诺裹在关怀里,说得如同理所当然:
“——我自会离开。”姿态是体恤,是尊重,也是不容置疑的承诺。
盛暄听到萧祈昀这“等你睡下再走”的话,猛地想起刚才苏泽兰说的“休息是恩赐”,顿时急了。
他顾不上看萧祈昀,急忙对着苏泽兰的背影瓮声瓮气地补充,语速快得像怕人反悔:
“对对对!你快睡吧!我们……我们现在就走!”他用力点头,像给自己强调决心。
他说着,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一把掀开帐篷厚重的布帘,高大的身影像怕多留一秒都会惊扰苏泽兰休息似的,飞快地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帘子在风中摆动,发出噗噗的闷响。
萧祈昀没有立刻走。他站在原地,看着苏泽兰依旧凝固在疲惫里的背影,月光透过晃动的帘角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片刻后,他才像完成最后的审视般,对着苏泽兰的背影极轻地说了一句:“夜寒露重,保重。”
然后才转身,月白的身影带着他一贯的从容,也隐没在帐外的夜色里,布帘在他身后垂落,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帐篷内终于只剩下苏泽兰一人。
角落里油灯的火苗还在跳动,却带来前所未有的安静。
帐篷帘子垂落,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光和外面世界的嘈杂。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角落里油灯孤独的光晕和苏泽兰自己清浅到近乎无声的呼吸。
苏泽兰没有立刻躺下。他依旧保持着蜷缩在药箱旁的姿势,只是紧绷的肩线松懈下来,头颅无力地垂落在屈起的膝盖上,像被彻底抽干了最后支撑骨架的力气。
过了好半晌,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每一块骨头都在抗议的滞涩感,挪动身体,挨到了角落里那张薄薄草席铺就的“床”上。
身体接触到粗糙的褥子和底下干硬的稻草时,他几乎是呻吟般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没有枕头,他只能将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侧身蜷缩着,如同一只寻求最后庇护的幼兽。
昏黄的灯光在他沾着血污的侧脸上跳动。疲惫像厚重的潮水拍打着意识的堤岸,但此刻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一点,思绪不受控制地飘散开来。
近三个月了……
从漱玉院那场混乱不堪的逃离,跌跌撞撞闯进这满是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军营。
他还记得初到军医帐时的惨烈景象——那断肢的兵卒、溃烂生蛆的伤口、疼得满地打滚被蛊虫噬咬的少年……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那时的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上,生怕一个不慎,就暴露了不堪的过往,失去这方寸的庇护之地。
但……
指腹无意识地蹭过腕间粗糙药箱留下的薄茧。疼痛是真实的,血污是真实的,伤兵粗粝的感谢和偶尔能平稳下来的呼吸……更是真实的。
一点点,像在干涸的河床上艰难扎根的野草,他竟然也活了下来,甚至……有了一点扎根的感觉。
他用银针止血,用草药续骨,凭着从死人堆里琢磨出的偏方和一点运气,竟真的从蛊毒嘴里抢回了几条人命。
好不容易……才将那些喧嚣着占据心头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
漱玉院里盛暄炽热莽撞的眼神、萧祈昀温润表象下隐藏的幽深、那些被称作“喜欢”和“拥有”带来的窒息感、还有庙会那晚带来的恐惧……在军营日复一日的疲惫厮杀中,似乎真的被冲淡了,被替换成了药汁的苦涩和血肉的触感。
他以为自己快忘了,至少在这里,他是那个有“用”的军医苏泽兰,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或猎物。
可……一抹难言的苦涩和无力感猛地涌上喉头。
今晚的喧嚣打破了这脆弱的宁静。
恐惧像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心脏。
更深的恐惧在于……万一!
万一……万一他们哪个……真的在这片随时可能落下冷箭流矢、炸开蛊毒的战场上……受了伤……甚至……
苏泽兰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尖锐的疼痛刺穿了疲惫的麻木。
他不敢往下想。那画面只是隐约浮现,就让他浑身发冷,甚至压过了后颈疤痕的灼热感。
他用力闭上眼睛,把脸更深地埋进粗糙的臂弯布料里,试图隔绝这可怕的念头。
累……太累了……
身体的疲惫像万钧重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纸摩擦的粗糙感。处理蚀骨蛊耗费的心力,应付那两人带来的精神高度紧绷……早已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清明。
思绪越来越纷乱、沉重、渐渐模糊成一片灰蒙蒙、沉甸甸的混沌。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光线越发黯淡,最终“噗”地一声,燃尽了灯油,彻底熄灭。
帐篷陷入绝对的黑暗中。
连最后一点模糊的知觉也被无边的疲倦吞噬、拉入深海。
蜷缩在草席上的身影,终于在那沉重而无序的思绪漩涡中沉沦,连呼吸都渐渐变得悠长、平缓。紧绷的手指在深眠中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点什么,却最终徒劳地松开了。
只剩下身体在冰冷硬实的“床”上,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
他睡着了。像一块被风暴抛上沙滩的顽石,暂时抛开了所有的纷扰和忧虑,沉入短暂而珍贵的无知无觉之中。
随着帐帘沉重地垂落,将苏泽兰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内。盛暄和萧祈昀站在帐外几步远的阴影里,风沙卷着刺骨的寒意刮过营寨,远处传来隐约的刁斗声和伤兵的呻吟,夜更深了
两人并未离开。
盛暄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原地,玄色披风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时不时探头往帐篷紧闭的门帘方向看,嘴里低声嘟囔着:“真走了?真就不说了?忙一天累死也不吃个热乎的……那破糊糊……”
萧祈昀则静立在旁,月光勾勒出他长衫清冷的轮廓。
他望着帐篷的方向,深邃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层厚重的布料,落在里面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帐内那盏油灯微弱的光晕透过布帘的缝隙,成为夜色中唯一跳动的光点,映在萧祈昀幽深的眸底。
时间在风沙中黏稠流淌。
“担心就安静待着。”萧祈昀的声音沉了些,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掌控欲,“帐里动静听得见,灯还亮着。”
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
盛暄像困兽一样停在原地,拳头捏得咯咯响。萧祈昀则如渊渟岳峙,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
帐内那唯一跳动的昏黄光晕,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风吹散的一缕烟。
然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
噗地一声轻响。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从布帘缝隙中彻底消失。
黑暗彻底吞噬了那座小小的帐篷,只剩下沉沉的轮廓融在无边的夜色里,如同苏泽兰消失在其中的背影,沉寂无声。
那一瞬间的黑暗降临,让一直紧盯着那里的萧祈昀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就往前走了一步!
月白的身影就要靠近紧闭的门帘!
“你要干嘛?!”盛暄一个箭步跨出,反应快如闪电,高大结实的身体瞬间横亘在萧祈昀面前,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直接将萧祈昀通往帐篷的路堵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萧祈昀被他拦得猝不及防,脚步顿住,温润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眉头蹙起,声音也冷了下来:“他睡了。孤进去看看便出来,绝不会扰他。”那是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宣告。
“看屁看!”盛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声音也忘了压低,带着浓重的焦躁
“你没看见刚才他什么样?!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话都说不动!‘躺下是恩赐’!听见没?!是‘恩赐’!”他指着漆黑沉寂的帐篷,语气带着心疼和急迫
“好不容易能睡会儿!你现在进去,万一真把他惊醒了呢?你进去是想看什么?!看他蜷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几乎是在吼,但最后几句声音又压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粗犷的体贴。
萧祈昀被盛暄这直白的爆发怼得哑口无言。他看着盛暄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急躁,又看看那完全陷入黑暗、如同与外界隔绝的小帐篷。
苏泽兰那句带着无尽疲惫的样子像根刺,扎在心头,也让他伸出的脚无法再向前一步。
盛暄见萧祈昀沉默,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但心里的烦闷更甚。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躁动,目光转向远处黑沉沉的、像是巨兽匍匐的山影——那是邪教的方向。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声音也低沉凝重:
“听着,现在最要紧的不是你进去瞅他一眼!”
他转向萧祈昀,眼神像夜里的鹰隼:“军营生活比咱们想的熬人!苏泽兰在这里挣扎了小仨月,白天黑夜地熬!可邪教那帮畜生!他们才是根子上的祸害!那些疯子看泽兰跟看长生不老药似的,还有泽兰脖子后面那道疤……还有那些鬼话!不把这帮阴魂不散的玩意儿连根拔了,他这辈子就甭想有一天安生日子过!”
盛暄的话如同冰冷的刀锋,劈开了夜的死寂,也点破了两人眼前真正迫在眉睫的威胁。
盛暄看着萧祈昀,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眼下最紧要的,是搞清楚邪教跟泽兰到底什么关系!挖出他们的底细,找出他们为啥死咬泽兰不放!只有掀了他们的老窝,断了他们的念想,才能把泽兰从这鬼门关里捞出来!这才是帮!懂吗?”
萧祈昀静静地听着盛暄这堪称条理清晰的分析,眼中幽深的光芒不断闪烁。
盛暄这番话,无疑戳中了他心思的核心。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黑沉沉的帐篷。那里是死寂,是苏泽兰此刻用尽全力才能换来的短暂安宁。
强行进入,除了满足自己片刻的关切,确实无济于事,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邪教……
庙会袭击、癫狂教徒的呓语、蚀骨蛊的诡谲、后颈神秘的“圣印”……这一切都像阴影缠绕在苏泽兰身上,不解决,苏泽兰永无宁日。而这解决之道,确实不在帐内那个沉睡的身影,而在黑风口更深的阴影处。
萧祈昀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眼底闪过一丝认同的光芒。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座融在夜色里的帐篷,仿佛要将那份寂静刻□□底。接着,他慢慢转过身,月白的衣袍在风中微动。
“走吧。”萧祈昀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回主营。”
“好”盛暄立刻响应,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令人窒息又无力改变的所在,仿佛只有行动起来才能宣泄心中的憋闷。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身影很快融入军营更深的夜色和风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