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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发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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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思源每天早读课后都还得去交晨检表。她交完表从校医室出来,在门口迎面撞上了李正阚。李正阚也是卫生委员,纪思源交表偶遇他的次数多到发麻,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不自在。她别扭地打了声招呼,错开位置。
纪思源今天状态差极,头昏脑胀,全身乏力,唇干舌燥,地理课上脑袋点了几下,突然惊醒,才发觉自己差点在课上睡着了。
陈子妍刚刚打完水,抱着水杯趴到窗台上跟她讲话,“中午一起吃饭吗?”
“好啊。”纪思源说。
“你先陪我去自习室放个书,然后我们去吃饭吧。”陈子妍说,“好吗好吗?”
“没问题。”纪思源说,“嗨,麻烦的女人。”
“耶。”陈子妍嘿嘿一笑,从教室前门进来。
放完书,陈子妍挽住她的手臂往外面走,路过姜丹恩时调皮地拍了她一下,“姜丹恩,吃饭,去不去?”
姜丹恩迟钝地反应了一会,眉开眼笑,“好啊好啊。”
她立马起身推好椅子跟着一块出了自习室。
“姜丹恩好喜庆啊。”陈子妍当着她的面冲纪思源笑。
“你怎么这样说同学!”姜丹恩谴责她,“思源这样的好同学是不会这样说的。”
纪思源拆台,“确实傻乎乎的。”
“你!气死我了!”姜丹恩气鼓鼓又说不出反击的话,顿时气结,“子妍你教坏同学!”
陈子妍已经找好了位置,纪思源打完饭跟着姜丹恩走。走到用餐区,姜丹恩突然兴奋,“那个不是柯柯吗?”
纪思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她走路从来目不斜视,看不到自己前方直线五米以外的东西,茫然地顺着姜丹恩的朝向看过去,同时听到姜丹恩在耳边欢快地大喊,“嗨,柯柯。”
周柯和她的三班同学坐在一起,轻轻挥了挥手。
纪思源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等姜丹恩打完了招呼,一块走到陈子妍占的位置。
“我刚刚从那边过来,都没有看见周柯。”陈子妍拿起筷子夹了筷茄子。吃了会,她找了个话题,“你们做了地理卷子了吗?我刚刚做了一题,问老城区为什么少自行车。”
“这道题我刚刚做了!”姜丹恩抢答,“我还选了路面凹凸!”
纪思源还没做,困惑地问,“路面凹凸不对吗?”
陈子妍说,“答案是选C,坡大。”
纪思源说,“为什么路面凹凸不对?”
姜丹恩说,“因为澳门是丘陵地形。”
纪思源不依不饶地问,“那坡大指的就是坡陡吗?不能是宽度吗?”
陈子妍笑骂,“你好吵啊!”
纪思源安静了一会,思绪总是往旁边飘,忍不住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但是她们只有两个人,说话轻声细语,什么也听不清,只能时不时地听到她说几个字。
恶劣死了,她想。她盯着陈子妍餐盘里的蔬菜问,“这个是什么呀?”
“是青瓜吗?”姜丹恩也盯着研究了一会,“也许是黄瓜或者什么瓜?”
“不知道,不像,吃着好干巴。”陈子妍说着就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你们要不要试试?”
她们各自夹了一块尝。纪思源皱眉, “好像在吃丝瓜瓤。”
“哈哈哈,你是不是吃过丝瓜瓤?”陈子妍笑得筷子抖。
纪思源想吐出来又有碍场合,只能硬嚼,“这是我吃的第一块,也是最后一块了。”
“味道好奇怪,怎么会有饭堂煮这个。”姜丹恩咽了下去,端起汤来喝。
纪思源听到和周柯一起的女生问她吃饱了吗,周柯说不吃了。周柯她们先吃完了,把餐具端去回收,借着没人看得到,光明正大地偷看了周柯背影一会。
纪思源扒拉几口就算吃了一顿,盯着某一点发呆,等她们吃完。
“走吧。”陈子妍端起餐盘,“你起床了来自习室找我吧?我们一起去教室。”
纪思源心不在焉地穿过过道,才想起要回话,“姜丹恩不是和你同路吗?”
“你都不和我一起走,哼。”陈子妍嗔怪了一声,没真的生气。
“好好好,我起床了就去找你。”
纪思源回到宿舍脑袋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睡着了,中途感觉眼睛湿湿的,有什么从脸上划过,摸了一把,是生理眼泪。睡了一觉起来,全身酸痛。她到自习室,直奔陈子妍在的角落,走近放慢脚步,从一颗颗脑袋上扫过,扫了两圈看到了陈子妍趴在桌子上睡觉,她旁边坐的是李正阚。
夭寿了,作孽了。
纪思源故作淡定地走过去,李正阚抬头看到她,笔尖明显一顿,没有动了,似乎在等着她走过来。救命,他不会以为她来找他吧。
纪思源拍了拍陈子妍的背,等她抬头,用口型说,“走啦。”
上着课,她眼睛又开始发烫,翻出眼药水滴了。医生说六个小时滴一次,也不知道这个用药时间是怎么算的,六个小时一到,她就开始眼睛发烫。但是这一次没多久,眼药水就仿佛被高温蒸发了。眼珠子像是被人强行塞进去的,随时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硌得眼眶和太阳穴疼。那两颗炭在眼皮底下烧啊烧,烧得心头火起,躁死了,只想一头往墙上撞去。
她在桌上趴了一会,内心絮絮叨叨地聒噪得不得了,蹦出很多七零八落的句子。
心理阴影这玩意是有进阶性的,要达到下一个阶段需要一定的触发条件。就像美国中部大平原的暖气团遇到冷气团抬升时会进一步释放潜热抬升。杂念就像贪吃蛇,在脑海、在心里逡巡、盘旋、上传下跳,除非碰壁爆发,没有任何制动装置可以停止。我该怎么形容这种多米诺骨牌效应呢?就像……第一个细胞癌变以后,癌细胞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无限分裂。
总之想法很多。
身体更沉了。她撑着手臂坐了起来,看着卷子眼皮打架。
有人拉开了窗,她一转头就对上了周柯的眼睛。周柯看了她一阵,把窗拉上,从教室后门进来了。纪思源无意识地在手里把中性笔的笔帽盖了又打开,想看又不敢看。周柯在她前面坐下,伸手摸她的脸。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接着不动了。周柯手往上一抬,反手盖在了她额头上,手背蹭了几下,“你是不是发烧了?”
“嗯?”纪思源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周柯拿了纪思源柜子里的体温枪测了一下,橙色,37.8℃。纪思源看她测了好几次,都是橙色。
“你发烧了,去校医室请假,然后去医院吧。”周柯把体温枪放回去。
纪思源自动自觉地起身,在门口等周柯,老老实实下楼。周柯不跟她讲话,她也不敢说,畏畏缩缩走在周柯旁边。她走进校医室,一路走到办公桌前,校医抬头看她,问她什么事。
“我好像发烧了。”她说。
“我测一下。”校医拿体温枪测完,找了支水银温度计让她再测,“夹到腋下,等十分钟,然后再让我看多少度。到那边去坐坐吧。”
纪思源在门口的长椅坐下,把温度计夹到腋下。周柯在她旁边坐下。纪思源看了眼表,靠在椅背上。现在周柯只要不说话,她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就像这样安安静静地一起坐着,她也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虽然累,但是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了,还怪放松的。
十分钟到了,纪思源拿出温度计,自己先看了眼,38.9℃。她没想到这么高,拿给校医时甚至想自己偷偷摸摸甩下来一点。
“三十九度,还挺高的,要请假去医院哦。”校医对着灯看了看温度。
纪思源要是不知道自己发烧了,搞不好还能撑到晚自习写完作业。她原本还能扛着大战三千场,在确认自己物质基础垮台的那一瞬间,头开始晕了,手脚也开始冰凉了,差点当场跪下。
校医把水银温度计泡到酒精里,开单,腾出手指了指座机,“你打个电话给家长,让他过来接你。我开个假条给你。”
纪思源拨通了爸爸的电话让他过来接。
“我先给你一个退烧贴,过来,我帮你贴一下。”校医在她脑门上按实了退烧贴,“这张请假条拿去给班主任签名,然后拿过来给我,最早也要等到后天才能来上学哦。”
纪思源脑袋晕晕乎乎,吃力地过着她说的话,最后心里只剩下一句“后天才能来上学”,开心了几分,忙压了下去,生怕自己还没出学校就自己好了。
她跟在周柯身后出校医室。要干嘛来着……哦,找博睿签字。
“我帮你拿去签字吧,你在这里等我。”周柯伸手要假条。
“我去吧,我还要上去拿东西。”纪思源说,但是手已经脱离了大脑控制,乖乖把假条给了她。楼梯爬到一半,纪思源开始头疼自己干的蠢事。把假条还我一下?要不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还是和周柯一起进去?她要请假,周柯帮她签假条,怎么看都很奇怪啊,这不是明晃晃赤裸裸地在向博睿昭告些什么吗?
虽然……她们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了。纪思源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居然就已经没什么了。
她一路穿过走廊,都没想好怎么开口。要么冲破那层屏障开口,要么干脆就跟着周柯进去吧,她想。走到办公室门口,周柯把假条给她,“我在外面等你。”
“嗯。”纪思源拿着假条到博睿办公桌前,“老师,帮我签一下字。我发烧了。”
“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博睿唰唰几下签完了给她。
“我最早后天才能来上学,不能交表了,麻烦您找同学帮忙一下。”纪思源说,“老师,还有我的手机……我可以拿回去吗?”
从办公室出来,周柯正在她座位那扇窗户对着的栏杆边上跟路梓清讲话。纪思源没打扰她们,进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思源,你发烧了啊。我就说你今天怎么眼带泪花的。”吴泠看她脑袋上贴了个退烧贴,忙慰问,从桌洞里掏出来一罐燕窝放到她桌上,“给你喝,多补补。”
“谢谢会长。”纪思源看着那罐燕窝感动又想笑。
“不要带这么多书回去了,你都发烧了,好好休息。”吴泠看她拿出一沓书堆在桌面,把练习册挑了出来,“这,这,这就别带了吧。”
“你说得对,会长。”纪思源只选了几本核心的教程、图册和几张数学卷子,装进包里。
“好好休息哈。”吴泠拍拍她的肩。
路梓清跟周柯说完话,趴到窗台上,“好好休息,思源。”
“好的。”纪思源说。
“周柯,那你就带着小思源走吧。”吴泠说。
“我走了,会长。”纪思源抱着背包出教室,回头冲吴泠笑,跟路梓清道别,“拜拜。”
“拜拜。”路梓清挥挥手。
人在生病这件事上大概是唯心主义的。纪思源刚刚爬上爬下的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四肢绵软,脚步虚浮,低头看着也踩不准楼梯,差点摔下去,幸好周柯眼疾手快地捞了她一把。她心有余悸地抓着周柯手臂。
“算了,我们坐电梯。”周柯说,架着她上楼,按了电梯。
纪思源看着电梯门上映着的自己,脑袋上的退烧贴显得她怪稚气的。
“我爸没有那么快过来,我得等一个多小时。”纪思源说。
“我陪你等。”周柯说。
纪思源没接话,鼻子有点发酸。
外面正在下毛毛细雨,空气微凉。现在是饭点,不少人撑着伞去饭堂。
“先去吃饭吧?”周柯问。
纪思源就是这个打算,点头应声,把手伸进包里,摸到那把伞迟疑了一会,但是周柯什么也没带,她只好抽出那把玉桂狗雨伞,往她们中间撑。伞是单人伞,遮不住两个人,纪思源下意识地往周柯那边倾斜了一点。周柯抓住了伞柄,纪思源知道她什么意思,松手了。周柯把伞往她那里倒,自己整个人几乎都在伞外。
她在生气。
纪思源反应再迟钝也感觉出来了。她心里钝痛,但是又怂得不敢说话。
周柯收了伞放在雨伞架上,去打饭。纪思源找了个位置等她。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口腹之欲,每天三餐准时准点就是填个肚子保证补给。她吃了几口,觉得摄入的热量够了就放下了筷子。周柯抬眼看她,纪思源被这一眼看得心虚,又扒拉了几口。
周柯拿过餐盘去回收,分类放好纪思源已经不在位置上了。她转了半圈,看到纪思源在雨伞架前面翻来找去。她吊起来的、凉了半截的心落了回去,渐渐回温,走了过去。
“我忘记把伞放哪里了。”纪思源蔫蔫地说。
周柯把上面堆的伞拨拉开,拿出压在下面的天蓝色雨伞,往门口走,纪思源自觉地跟上了,周柯撑开伞她就夹着尾巴钻到下面。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地碰到,拉开距离,再撞上。
纪思源听着踩落叶的声音。她们好近,却又那么远。
很想说点什么,又没什么可说的。确信没什么可说之后,就再也不打算挣扎着开口了。
保安室值班的保安叔叔搬了两把椅子让她们在里面坐着等。纪思源灌了几口热水,抱着书包看监控屏幕。快到自习时间了,初三生、走读生都陆陆续续出来了。
从外面经过的同学正在跟同伴哭诉:“我还没写作业!”
纪思源面无表情地心想,我好闲。
她扒拉着书包带子,“你要回去自习了吗?”
“等你走了我再去。”周柯说。
保安叔叔突然搭腔:“宝宝,给你妈妈打电话没?”
“打了,”纪思源受宠若惊,“还在路上。”
自习预备铃响了,纪思源看了几回表。她好晕,意识浮浮沉沉,冰凉的退烧贴变得温热。她像快烧干的壶,拼命往里面灌热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划了接听,嗯嗯啊啊了几句挂了电话。
“我爸说路上堵车,没那么快到。”纪思源说,魂游天外地想她会不会发烧把脑袋烧得不灵光了,然后高考失利?把伞放在膝盖上,沿着原来的折痕整理好。
等了半个小时,她爸打电话说到了。
“叔叔,我爸来了,我先走了。”纪思源说,转向周柯,“那……我走了。”
“嗯。”周柯低声应,跟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出了伸缩门。
雨已经停了。
周柯抓住了她的手腕,“纪思源,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
纪思源转过来,看着周柯。算什么?她也不知道算什么了。
“朋友、恋人……”周柯说,“还是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纪思源说,“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你,只是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算什么了。”
周柯把她拉了过来,抱住了她,双臂紧紧环着她的背。纪思源听到她趴在她肩膀上哽咽着说,“纪思源,我们和好吧。”
纪思源身体本能地回抱周柯。她一直以来努力克服的引力,原来一放弃抵挡就会被拽回去。她是那样留恋,也那样熟悉周柯温热的身体。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周柯冷战。她一直逃避,逃避自己的负面想法,逃避因为周柯产生了负面想法的自己,好像才反应过来这么漫长的时间里自己是如何食不知味,反应过来原来是这回事折磨得自己形销骨瘦。她感受到了脖子上湿润的凉意,心尖发颤,发烫的眼睛滚落灼热的眼泪。她收紧了手臂,低声喃喃“对不起”。
让你哭,对不起。
让你这么难受,对不起。
擅自替你做了决定,对不起。
欺瞒你,对不起。
周柯的手极其用力地捏着她的手臂。纪思源心甘情愿地受着疼,在她背上拍了拍。周柯喉咙呜咽,压抑地哭出了声。纪思源心脏被狠狠地搅动了,哭得有些失控,把周柯往怀里按了,打着哭嗝手脚麻木。明明内心江涛汹涌,但是除了对不起,她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快去医院吧。”周柯猛地收了下手臂,松开手,眼睛红红地看着她,“回来了跟我说一声。
“嗯。”纪思源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的不忍与怜惜翻天倒海,上前再抱了她一下,“我会的。”
纪思源往外面走去,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最后还是抵不过不舍,转身看了让她满心疼痛的人,倒退着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