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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解放 ...

  •    “阿桥!阿桥!”
      蒋竹节闭着眼,垫着毯子,摇着摇椅。
      木头地板被轧出噪音,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高,一声低,慢慢跟青年跑来的脚步声重合到一起。
      “师父,阿栈倒的茶这还冒热气儿呢。”
      “谁叫你添水来啦?”蒋竹节嘿嘿笑道,“马喂了没有?”
      “喂了。”
      “去后屋拿点炭来,把这炉子点了,然后跟阿栈坐一块儿去,陪我说说话。”
      阿桥点了点头。出门之前,经过缩在沙发里的阿栈,不忘低声嘴他两句:
      “净挑好节骨眼儿生病,活都得我干!”
      “阿桥!人家发着烧呢,谁生病要跟你挑节骨眼儿了?”蒋竹节说他,又打趣道:“我今早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儿,晚上准你多吃十个。好孩子,赶紧去吧。”
      “谁稀罕你那饺子!”阿桥边喊着边跑去后屋。
      “嘿!今天入冬你不吃饺子,等着俩兔耳朵冻掉呗!”蒋竹节嚷嚷道。
      “师父,那是冬至。”阿栈鼻音厚重地咕哝道,“冬至不吃饺子掉耳朵。”
      “小兔崽子,显你能耐!管它立冬还是冬至,我包了你们就吃,还这那的,不吃都得掉耳朵!”
      “师父哟,这都封建迷信,多少年不提倡这个了。您平时一口一个解放好解放好的,咋这样儿。”
      蒋竹节喝口茶,呸掉茶叶末子:“好诶,就欺负我抽不动你俩呗?净是歪理。”
      你一句我一句,逗个闷子的功夫,阿桥扛了一袋子炭回来了,把角落里的火炉拖出来,摸出火石开始忙活起来。
      蒋竹节还在摇啊摇,摇啊摇。阿桥看火生得差不离了,屋子也暖和了,便在阿栈旁边瘫下。
      阿栈在玩一只雀。那是阿桥前两天出门买东西时捡的。雪还未下下来,但人们已经开始在毛衣外面加一件外套。阿桥拎着两包白菜离开菜市场时,瞧见一个走得奇快的男人,从老马棚的方向过来。阿桥不认识风衣,但看得出那条又长又厚的黑布笔挺得像有钱爷的派头,随着迎面的风向后升帆。
      老马棚这一片是有名的穷街区,周围的两所大学也不是什么好大学,有的学生穿得比空巢老人还要寒酸。阿桥心头一紧,不免对这类扎眼的人物格外警觉。转念一想,上头派下来的人只是狗模人式儿,倒也没这么花花,看来不是啥突击审查。正出神,脚下踢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一只冻个半死的雀,身上的毛不知是被哪个熊孩子拔光了。它还能时不时哑叫一声,把头甩到另一边。阿桥捡了它,揣在兜里带回了老马棚,丢给阿栈玩。阿栈照料了它两天,倒还没死,只是仍然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
      “别玩你那无毛鸡了!”蒋老头一声好骂,“阿桥,你多大人了,捡这半死不活的东西回来玩,罪过,罪过!赶紧扔出去。”
      “它又飞不了,把它扔出去能活?”阿桥质问道。
      “那也叫它死外头,让风冻死,比被你们俩小畜生玩死强!”蒋竹节嚷嚷道,“窗户留道缝,散散煤气!”
      阿桥遵命,把那小雀拎过来扔了。
      “叫你们俩气的,”蒋竹节叹气揉额,“差点忘了打算给你俩讲个故事听。”
      “要不要我上楼叫他们过来?”阿桥问。
      “给你俩讲的故事,他们听没意思,”蒋竹节摆摆手,“你俩听着。这故事是我听我爷爷讲的,我爷爷呢,大概是听他爷爷讲的……”
      “师父,您要是又讲才子佳人的典故,我多嘴提醒您一句:那科举啊,是隋唐才开始的,您悠着点儿编。”
      阿桥惯爱插科打诨,俩徒弟嘿嘿嘿嘿笑作一团。蒋老头恼了,把手里的茶杯一举:
      “再闹,这茶我早晚泼你脸上!”
      蒋竹节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解放以前,三百六十行,戏子是下九流,又穷又到处跑的,日子苦,又不招人待见。
      “那时的景州,最繁华的就数三景城。三景城里有个小花旦,我也不记得叫什么名儿,大家就叫他小花旦。长得真水灵,不画脸都比女孩儿好看,戏呢倒是唱得一般。
      “有一天,一个秀才——”蒋竹节回头瞪他们一眼,预防两人起哄,“——一个特爱看戏的秀才看了小花旦唱戏,很稀罕他,给了他两块烧饼和一点碎银子。他说,他马上要赶考了,如果小花旦不嫌弃,想跟他交朋友。
      “小花旦哪里见过这号好人呐!怯生生地问秀才的名字,当时就记住了,每天起床先在脑子里念个几十遍,念清醒了便去练功。
      “后来,小花旦被有钱人家买下来了,专门养在家里调教。戏是一天比一天好,模样也是一天胜一天的出挑,那家主人爱得不得了,有时不免把他当成女人调戏,宠爱得过分。好几年这样子过去,小花旦慢慢地也不在脑子里念秀才的名字了。他觉得秀才肯定考取功名,留在京城做官,把自己给忘了。
      “有一年主人庆寿,小花旦唱了一段,主人便叫他也在身边入席,陪着一起看外边雇的戏班演——你想想他多受宠吧!
      “突然,小花旦脸色一变,你们猜他瞧见什么?——一段过场,有那么三个没词儿的龙套躬身穿过去,小花旦一眼便认出来,中间有个秀才,要跟他做朋友的秀才。秀才想必也是认出了小花旦,从另一边穿回来时,还打了个趔趄。
      “原来,这秀才天资差一大截,考不着功名,干脆也不读了,也没正经手艺,整个一无业游民。论唱戏,他倒还会一点,因此不时地给人串场,能讨一口饭吃。
      “这一认不要紧,等他们演完了,小花旦借口要解手,跑去找秀才,哪还有秀才的影子?小花旦疯了似的,在主人家大院里乱跑乱找,累了,渴了,去井边想打口水喝,往下一看——秀才死在里头了。”
      蒋竹节特别激动地结束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猛咳了两下嗓子。
      “完了?”
      “完了。”他答。
      阿桥语塞。他转头看看阿栈什么反应,却发现那孩子早已经微微打起鼾了。
      “阿栈,帮师父再倒点儿。”
      “我来吧。”阿桥站起来,“他都睡了,我一会儿背他回屋。”
      “嘿,你们这俩孩子。当年我爷爷给我讲完,我哭得不行。”
      “那是您重情重义了,”阿桥一边斟茶一边说,“您又不是没看过戏,国人的洋人的,古代的现代的,都在这演过多少回啦?要么为了爱情,要么为了大义,从没见过这么稀里糊涂就跳井了断的。您这故事,没形没色,没头没脑,我看呐,就跟这煤气似的,轻飘飘一缕散了得了。”
      “解放后……”
      “我知道。解放后啊,书生戏子都一样,您动不动就搬出这句来。多喝点吧,师父,讲这么多嘴不干喉咙也该干了,我给您吹吹。”
      蒋竹节啜了几口热茶,阿桥弯下身,设法把熟睡的阿栈背到自己背上。蒋老头疼他,给他裹了一件鸭绒马甲,面料在阿桥身上直打滑。阿桥费了半天的劲才让阿栈的胳膊扣住自己的胸,再抽出自己的胳膊托住两条腿,慢慢站起来向门外挪。
      “阿桥啊。”
      “嗯。”
      “解放好啊。”
      “是,解放好。”
      “解放后啊,书生戏子都一样啦。”
      阿桥关门之前,隐约听见蒋竹节背对着他们,又开始慢慢摇着摇椅,叹道:
      “一样苦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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