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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球二 你一生的故事 ...

  •   图恒宇的一生都很顺风顺水。
      作为一个刚刚进入数字生命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他其实也称不上多么春风得意,但是没关系,他对自己的要求其实也不是很高。他能够平安顺遂地长到这个年岁,问题会遇到,但是都能被解决,这难道还称不上顺风顺水吗?
      图恒宇从小的学习成绩就很好,这也是他能进入现在的这个研究所的原因,单位福利不错,补助每个月能拿挺多,如果干得好,可以直接留在所里面工作。同事的氛围和谐,还能够从所里面知识渊博的老师们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他的导师也挺好,马兆老师是圈子里面闻名的大牛,他来到数字生命研究所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马老师。马老师略微有些严格,但是努努力也能差不多跟上,而且马老师丰富的经验可以弥补他一部分知识上的缺陷,偶尔的几句提点都能够激起他的灵光一现。
      在很早之前,图恒宇的室友曾经调笑过他,说他的脑袋虽然聪明,但是当他投入到一件事情的时候就难以分出精力给别的事情。当时的图恒宇不以为然,他甚至觉得这不过是展现他专注的一个优点,但是提醒过他无数次学习之外的日常琐事的室友却大嘘出声。当时的图恒宇略微有些尴尬,他不知道应该作何回复,只能含糊地应下再笑着挠了挠头。
      就在今天,马老师给他发了一份要他最近学习的书单。
      老师给学生指导理所应当,但是图恒宇回想起马兆在他做完汇报之后投来的那个审视的眼神,莫名让他想起了久远记忆里面室友的戏谑的笑意。
      “技术性的框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一些逻辑上的东西还有待完善。”马兆手中的笔敲了敲桌面,发出了两阵响声之后便克制地停顿,“图恒宇,你可以多思考一下技术之外的东西。”

      这个问题在组会上面马兆没有细讲,结束了会议之后图恒宇找到马兆,向他询问自己的汇报在逻辑上存在哪一些问题,马兆看了图恒宇一眼,低头拨弄了一下平板,然后图恒宇手中的的平板发出一声震动的嗡鸣。
      “回去看看吧。”
      马兆也没多说什么,转头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图恒宇打开导师发给自己的消息,里面是一份被命名为学习清单的书文目录。
      图恒宇自信专业领域的文献已经几乎被他钻研得七七八八,可是这份书单里面的书名佶屈聱牙,大部分作者也是他闻所未闻的名字。
      从搜索栏退出来之后,图恒宇大致清楚了这份书单是一些哲学和社会学的名著,因为自己主要的方向是人工智能,所以他也不是对一些伦理上的东西彻底一无所知,但是,如此系统性地拿到这样的书单还是第一次。
      真奇怪。图恒宇心想。
      马老师为什么会要我去研究社会科学?

      图恒宇很尊敬自己的这位导师,他虽然搞不清楚原因,但也会兢兢业业地完成导师的任务。在书单发送之后,图恒宇当天就去图书馆借来了满满一包,在工作的间隙里面研读起来。
      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些人文学科啃起来让人头脑发昏,但是在仔细阅读之后还真的让他有了一点收获,不知不觉间,读书笔记都洋洋洒洒记录了几大千。马兆没怎么过问他看书的进度,只是和平常别无二致地继续着所里面的工作,图恒宇想找一个时间和导师讨论一下一些问题,却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几个星期之后,马兆忽然让图恒宇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图恒宇急匆匆地赶到之后发现办公室里面只有马兆一个人,堆满了书页的桌面中央摆着一个文件夹,里面的文件露出一个被装订得公整的脑袋。
      而马兆站在窗户前面,从门口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缄默的背影。
      “马老师,有什么事吗?”图恒宇敲了敲门,迈步走到书桌前,而那个窗户前面的人却没有回头,只有一阵微凉的风从外面丝丝缕缕地漏了进来。
      “你有没有想过数字生命的逻辑漏洞?”
      马兆的这一句话劈头盖脸,直接把图恒宇给问懵了。
      这不是您参与主持的项目吗?您对这个项目了解得难道不比我更多吗?图恒宇呆在了原地,好几秒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面满是滞涩。
      “马老师,您的意思是……”
      “给你发的那些书,我也在看,目录是从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遍的书里面整理出来的,我们学理工科的,不能只看理工科,不然遇到专业外的问题很容易陷进去。”
      马兆的声音很平缓,他往常指导图恒宇的时候也是这样温和的语气,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图恒宇,就连眼神都显得安静又随和。
      “别这么紧张,又没有在考察你,只是想起来和你讨论一下而已。”
      图恒宇斟酌了片刻之后谨慎地开口:“马老师,之前发给我的那些书我已经看了一部分了,也有了一点思考……如果说逻辑上面的问题的话,我想到的就是忒修斯之船的这个悖论。”
      “继续。”
      马兆点了点头,示意图恒宇说下去。
      “古代的希腊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的忒修斯之船是说,一艘在海上航行了几百年的船,为了维持住航行,腐烂的木板逐渐被全部替换掉。那么,只要经过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这艘船的零部件将会被全部替换掉。在这种情况下,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一艘吗?如果不是原来的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船了?”
      “在英语里面有一句俗语叫做‘祖父的旧斧头’,祖父留下的一把斧头,斧刃被换过,柄也更替了,这个斧头每次都更换了另一部分,但是也残留了本来的一部分,在替换得多了之后,原本的东西甚至全部失去了,但是这显然还是原来的那把斧头。而人,其实也是一柄破旧的斧头。”
      “从微观层面上来说,人体内的细胞时时刻刻都在更迭,新陈代谢过不了多久几乎能把全身的细胞统统替换一遍,但是人的本质是没有改变的,这就是由于我们的大脑没有发生改变。而我们的数字生命计划,恰恰就涉及到这个定义在人身上的忒修斯之船的最本质的问题,思维转移。”
      马兆缓缓地接上了这个悖论之后的引申出来的一个讨论,他念出这句话时的声音沉重得好像是牧师在诵念悼词:“如果用忒修斯之船上取下来的部件来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么两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然而他的学生却与他的神情截然相反,站在马兆面前的图恒宇,露出了一个甚至可以称得上快活的笑容来。
      “马老师,面对这样的质疑,我们反而更应该坚持数字生命。”
      从图恒宇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一种洒脱的神态,这种神态往往会被人称之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但它又恰恰是一种异常难得的自信,这种一往无前的精神,则完整地构建出来了图恒宇身上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的旺盛的蓬勃气。
      “我觉得对人类的定义不应该这么狭隘,在很多年前传递信息只能用纸笔,在电报,电话,计算机问世之后,方式逐渐多样化,而这只是人类信息传递的载体发生了改变,载体变量,但是事情的本质并没有发生改变。”
      “既然祖父的旧斧头的定义是由人类赋予的,那么我们只需要找到人类的本质上的定义——我思故我在,这是对人类存在最好的一个解释。”
      “你认为,只要保存了个体的思维,那个人就依然存续?”
      马兆问到,图恒宇兴奋地点了点头,他在讲述的过程中也在梳理自己的思路,马兆没有对他评价什么,只是再度抛出了一个问题。
      “但是,如果你把你的思维导入到了数字世界中去,现在站在这里和我对话的你,又该如何定义呢?”
      “马老师,我觉得这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和数字生命是不存在于同一个维度的,三维世界的我们不会影响到数字生命。”
      “况且,我们可以控制数字生命的载入点不是吗?如果能够规定载入的时间和范围,这就和脏器移植手术、冷冻技术相同,这个技术跨越了生命的桎梏,从另一个维度来赋予了人类额外的生命。”
      “人类社会乃至个体大脑的运作都是一个依据混沌理论构建出来的大模型,不可预测性与可推导性是最重要的两点,我们能够给人工智能进行硬件上的更新,结合了量子计算之后它们的算力已经可以支持全方位的深度学习——等算力达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就可以把自己的信息上传,用人工神经网络替换生物神经网络,在信息世界里继续我们的生命!”
      马兆靠着窗台,眼神里面没有太大的起伏,所里面刚刚提出了一个方案,未来可以将每个人做一个数据备份,完全以本人的行为记忆来搭建记录,如果能够成功的话,就相当于是把思维储存进了存储器里。他向图恒宇追问了下去,言语间矛头直指所里正在推进的个体数据备份计划。
      “你认为在一个时间段完成备份的那个你,真的可以作为你而存在吗?”
      “为什么不能呢马老师?”图恒宇反问。
      “只要在信息世界里面存活的个体是依照我的备份构建出来的,这也就不存在不同时间段个体不同的问题了,量子计算机的叠加态使得无数个我都是同时存在的,这其实不就是平行宇宙吗?我们没法在现实世界里面观察到平行宇宙,却在信息世界里面实现了!”
      “哪怕数字生命能够赋予人第二次生命,可是依然要以现实世界为基石。”马兆缓缓地摇了摇头,“哪怕就像你所说的一样,人类能够在信息社会里面继续换一种形式继续生存,那信息世界里面的社会怎么发展?科技又会如何发展?”
      “只要进入数字生命的人足够多,社会的构建不是水到渠成的吗——”
      “你的想法太过偏激。”马兆皱着眉头,神色颇不赞同。
      “马老师!”
      图恒宇显得过于激动,他的双手在空中迫切地比划着,好像想要凭借着肢体的动作来为言语增添几分说服力,不过这一次,马兆没有给图恒宇继续讲下去的机会,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自己这个天资聪颖的学生,斩钉截铁地为两人的这段对话定下了最终的结论。
      “数字生命始终只是一种尝试、一条退路,它对于我们现实的生活是无可撼动的,你记住,没有人类的未来毫无意义。”
      面前的年轻人眼神中流露出来浓烈的不甘,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止住了,马兆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淡淡地提了一句:“我今天和你说这些东西,只是把我最近的思考拿出来和你讨论一下,你之后也可以继续思考今天的问题,有了想法再和我进行讨论,也许你的想法存在一些纰漏,但是如果能够解决,何尝不是对项目的一种推动。”
      停顿了片刻之后,马兆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今天讨论的东西,只是我们师生间私下的交流,不代表什么别的东西,对项目也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听完这句话,图恒宇显得有些诧异,马兆看了他一眼,好像猜透了他在想什么似的,马兆在和图恒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好像不再是一个矛盾重重的科学家,而只是从寻常的前辈的角度对懵懂的后辈进行耐心的提点。
      “等你工作了之后,你就会发现,世界上很多东西不是非黑即白的。”
      图恒宇垂下了头,好像在思考什么。他的头再次抬起之后,脸上只剩下一个和往常一般无二的笑容来。
      “我明白了,马老师。我们昨天在会上所说的算力遇到的问题,也许应该考虑一下从硬件设备的提升方面入手,我有几个改进的方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兆再也没有提起过他那天对于项目的质疑,图恒宇也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和学习,他很顺利地就完成了学业,因为出色的实力被聘做了青年研究员,马兆的身份也从图恒宇的导师变成了直系领导,不过图恒宇还是会习惯性地喊他马老师,偶尔出差,按部就班地工作,甚至就连和马兆的相处方式都与以前相差无几。
      随着研究的深入,图恒宇渐渐明白了那一天马兆的忧虑,社会怎么发展?科技怎么发展?那天马兆最后抛下的两个问题如同附骨之蚁一般地缠绕着他,就像一片晴朗的天空中附着的乌云。
      这真是两个非常致命的问题。
      这两个问题涉及到数字生命根源的问题,但是始终找不到破解的方案,无法解决这两个问题,实验不能推进,可是要推进实验,又必须要解决这两个问题。数字生命似乎走到了死路,只有调转一个方向才勉强可以看到光亮。

      不过,目前图恒宇没有空闲琢磨光亮究竟在哪里了,因为马兆在一次爬楼梯时不小心摔伤了腿。
      下班后,图恒宇带着果篮第一时间就来到了病房探望,也不知道是马兆年岁渐长还是缺乏锻炼的问题,他摔得挺严重,恰好磕断了骨头,图恒宇走进病房的时候,马兆打好了石膏的腿悬在半空,正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
      闲闲地扯了几句客套的关心之后,图恒宇便拿出了马兆吩咐自己带来的资料,递给了病床上的人。
      在马兆阅读文件的时候,图恒宇显然也在思考着什么东西。病房里面很安静,一时间只听得到纸张翻动的声音,图恒宇突然出声,说的却是和今天所里面开的会毫不相干的话题。
      “马老师,关于之前我们讨论过的那个问题,我又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图恒宇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显示出几分与平常一贯严肃认真的他不相符的活泼来。
      “我觉得你那天说得很对,我们确实应该摆正对数字生命的态度,它是一种工具,不过却是一种拥有无限潜力的工具,我们只需要用正确的方式利用它达到合适的目的就行了。”
      “人的□□毕竟是无比脆弱的,科技发展到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甚至已经娇弱到手不能提,撞击、坠落,各种各样在自然界来说微不足道的风险都会导致人类的躯体遭受到重大的损伤。”
      马兆发现图恒宇的视线正落在自己包裹着石膏的腿上。这个小动作多少有些狡黠,但是并没有冒犯到一种不能忍受的地步。
      “马老师,数字生命能够给脆弱的人类提供另外的一种可能性。”图恒宇紧紧盯着马兆,为他的发言做了最后的总结。
      “不可能的,图恒宇。”
      马兆摇了摇头。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因为皱眉的习惯性动作,他的眉心有着一道深深的凹痕,这是常年思考留下的痕迹。
      “数字生命绝对不会仅仅只作为一种工具,而会压垮整个人类。做一只快乐的猪还是痛苦的人?如今的社会动荡不安,太阳注定走向消亡,而地球的流亡计划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启动,数字生命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是一片纯净的乐土。”
      病房里面的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照在了马兆的五官上,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了一片冷峻的阴影。
      “如果真的走到了你所预想的地步,不会有人继续坚守在痛苦的现实,因为没有人能忍受住这片乐土的诱惑,到那时候,人类的文明甚至都会不复存在。”
      “不会的,马老师!只要我们能把数字生命计划推行下去,别的东西可以逐步完善,比如出台法律,规定导入的信息的数量和额度,在信息世界里面再构建出来人类社会完整的体系——”
      “图恒宇。”
      马兆打断了他。
      “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有些东西,不是技术能够解决的问题。”
      在一阵沉默之后,病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马兆是在这吗?我是所里面来探病的!”
      图恒宇连忙过去拉开了门,一个笑呵呵的中年人带着一个礼物盒子走进来。
      “哟,小图也在啊!”
      看着又有人来,自己和马兆的讨论也陷入了僵局,图恒宇拿起自己的东西,向马兆示意自己要离开了。临别前,他向马兆笑了笑,并不显得气馁。
      “我会努力验证自己的主张的,马老师。”
      来探望的同事饶有兴致地看着图恒宇离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啊。”
      来人把慰问品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面,在病床旁边坐下,对着马兆继续夸赞到。
      “我看你这个学生行,是一块干大事的料子!科学工作者最怕的就是没有想法,有了想法,才有了实验的方向嘛!”
      马兆没有接同事的话,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弥散着隐隐约约的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面,同事言语里面的客套和奉承数尽散去,只余下马兆对这个有些狂妄但是充满才气的学生掩映不住的担忧来。

      后来图恒宇再也没有和马兆讨论过这个问题。
      在病房里面马兆对他的辩驳并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观点,随着数字生命的成熟,社会上也涌起了越来越多的反对的声音,所里面也偶尔显得人心惶惶,在如此的压力下,谁也不知道哪一天的政策会如何改变。
      但是图恒宇的并没有过多地关心这个问题,他自从结了婚、有了女儿之后就忙碌了很多。当然,他的工作依然完成得很漂亮,只是说,有别的东西占据了他空闲的时间,所以他和马兆的讨论也就止步于此。
      图恒宇还是会很恭敬地喊马老师,但是他和马兆的话题却多了很多,他们两人一个讲一个听,听众偶尔评价两句,讲述者也时不时停下来地点点头,就像多年前图恒宇还是马兆的学生的时候,听着导师讲解课题一样,只是讲者和听众互换了位置。
      图恒宇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他的年幼的女儿,丫丫能喊爸爸了,丫丫会走路了,丫丫的手好软,牵着她的时候老是害怕把她捏痛,每次说到家人,图恒宇的眼睛里面总是闪闪发亮。图恒宇还会邀请马兆去家里面做客,丫丫会甜甜地喊马伯伯,然后马兆会蹲下来,摸摸丫丫的脑袋,再从兜里面掏出几颗糖果。图恒宇在看着马兆那双比自己粗糙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孩子细软的发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
      马兆平常说话总是有些冷淡,听不出什么大的情感起伏,所里面的同事偶尔诟病他简直像是一个机器人,但是作为他的学生,图恒宇一直不这么觉得,马老师的严厉不过出于对待工作的认真态度,如果马老师是机器人,难道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照拂是假的吗?
      而且马兆也很喜欢丫丫,虽然马兆抱着丫丫的时候,面部动作没有太大的波动,但是作为和马兆相识这么多年的学生,图恒宇可以感觉到马兆流露出的那种耐心和温和。马兆给丫丫念他带来的绘本的时候语调也没有波澜,而这总让图恒宇忍俊不禁,因为马老师的语气,老是让他想起在开会的时候马老师面无表情地念的学术PPT。
      丫丫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天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丫丫呢?图恒宇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泛起了满腔的柔情。
      “爸爸,爸爸。”
      丫丫晃着图恒宇的手撒娇。
      “今天我们要去哪里玩啊?”
      图恒宇亲了亲丫丫的额头:“今天爸爸开车带着妈妈和丫丫去游乐园玩呀,丫丫换好衣服了吗?我们可以出发啦。”

      很多年之后马兆还记得那一天,那天的阳光很好,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他看着杯子,正思考着要不要泡一杯咖啡,突然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急匆匆地冲进来,喘着粗气站在门口喊。
      “马老师,图恒宇出事了!”
      他已经有点忘掉那个年轻人的五官了,但当时那人颤抖的声音,他每次回忆起来都记忆犹新。
      “一辆货车从后面撞了过来,他的夫人没救回来,丫丫也快保不住了!”
      马兆和几个同事很快赶到了图恒宇所在的地方,丫丫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白色的网,一组又一组的线把那个乖巧的小女孩连接到机器上,同事们的脚步声都放轻了好多,生怕惊扰到里面那个坐在图丫丫旁边,灵魂都被这场事故扯碎的男人。
      马兆忽然想起了一个很多年前看到的新闻,那时候,他听见旁人聊起这个新闻的态度颇为唏嘘。
      一个停在河边的汽车失控翻进了河中,而车里面只坐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孩子父母不会水,也没有能在水流湍急的河中从车里救人的能力,但是他们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即使希望仅存一息那又如何呢?做父母的,难道能眼睁睁地就看着孩子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吗?
      “跳下去也救不了啊。”
      “可是不跟着的话,下半辈子又怎么受得了呢。”
      两个人关于那条新闻久远的对话浮现在脑海里,而眼前的图恒宇一点动作也没有,他只是怔怔地坐在女儿的旁边,这个父亲的外套上面沾着血迹,脸上也布满了伤痕,而他面前的图丫丫安详地躺在床上,呼吸的起伏的幅度都微不可察。
      一滴沉默的泪水从图恒宇的眼角滑下,在他血肉模糊的面颊上留下一道暗淡的水痕,马兆隔着透明的墙壁注视着自己这个尚且年轻的学生,如果被困在水中的是丫丫,图恒宇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跃身而下。
      “把图丫丫的备份录入到550A里面,作为实验的第一个个体。”
      “可是,马老师,现在的技术还不完全成熟,而且审批流程……”
      马兆的这句话如同落进油锅的水滴,瞬间激起了全部人的讨论来,同事们压低了声音不想干扰到里面危重的病人,但是依然异常吵闹,马兆扫视了周围的人一圈,眉眼显得威严而且沉毅。
      “我担责。”

      自从妻女车祸去世之后,图恒宇每天失魂落魄,他的伤势不重,仅仅只是一些皮肤上的擦伤,处理完妻女的后事之后没有休息多少天就回来上班了,马兆一度很担心他的状态,但图恒宇只是比以往沉默了很多,分配给他的任务仍旧完成得很顺利,工作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图恒宇之前工作的时候就有点对其他所有东西都不管不顾的性子,现在更加夸张,他几乎每天的餐食都要让别人提醒好多次,他以一种极端冷静的孤注一掷一般的疯狂,把全部的精神都搅进了研发里。
      马兆很难说自己把图丫丫上传的举动是对是错。对于图恒宇来说,这是唯一的选择,而马兆自己,作为研究所项目的主要带头人,他很清楚现在的数字生命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社会情况,改制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马兆合上笔记走出会议室,得知月球基地的人已经等在了办公室。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一些流言的缘故,最近来数字生命所要人的单位格外多,在握过了手之后,那人便开门见山,直白地问马兆有没有推荐的人选来。
      “图恒宇很不错,但是他有一个……算不上缺陷的特点,他的思维习惯比较单纯,很难说这对于科研人员来说是好是坏,这个特点使得他可以专注于一件事物,但是偶尔也会导致他钻进牛角尖。”
      马兆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底微微泛起一些波澜,对面的月球基地的人却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换,相当欢喜地一拍手掌。
      “能得到马兆老师的肯定,那自然是实力深厚的青年才俊了!那就定下这位图恒宇工程师吧,稍后我就去人事部打申请!”

      结束了和月球基地的交接之后,马兆便去找了图恒宇,他正在工作,在发生事故之后,图恒宇的工作越发废寝忘食,马兆已经站到了他的工位后面他都浑然不觉,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那块小小的屏幕中去。
      “图恒宇,你……”
      不出意料,他的言语没有得到半点回应。最终,马兆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图恒宇的肩膀。
      “月球基地想要到我们所找几个人调动到那里,我向他们推荐了你。你遇到了这么大的变故,也可以试试换个地方调整一下心情。”
      图恒宇抬起微茫的眼睛,屏幕的荧光反射到他镜片的玻璃上面,映出一片像湖水一样模糊的代码倒影。
      在停顿了几秒之后,图恒宇终于露出一个缓慢迟钝的笑容来。
      “我会去月球基地好好工作的,谢谢马老师关心。”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
      数字生命计划被立法禁止,但是图恒宇不可能放弃这唯一一个救丫丫的机会,仍然在继续着开发。2044年,他又见到了马兆,这个昔日的老师带着地球最新的计算机硬件来供给月球实验,太阳风暴,机器故障,一切都像是被刻意安排好一样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图恒宇顺利地得到了马兆继续开发下去的承诺,丫丫现在已经有了两分钟的生命,只要研究能够继续,他总有一天能够在数字世界里面赋予她完整的生命。
      因为丫丫,图恒宇似乎和自己昔日的老师渐行渐远。当图恒宇再次以同事的身份和马兆见面的时候,图恒宇其实是有些诧异的,他以为在月球基地的那件事之后,马兆应该会,至少会尝试将他排挤出核心团队的。
      但事实证明马兆并没有。
      图恒宇很难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自己的才华和实力?还是因为马兆比较知人善任,能够有着任人唯贤不避嫌的勇气和决心?
      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我不可能放弃丫丫。图恒宇漠然地想。
      那是我的女儿。

      计算机的迭代稳步进行着。图恒宇的实验也稳步推进着,马兆也许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制止图恒宇,不过图恒宇不可能答应。在空间站考核的时候,图恒宇遇到了一个叫刘培强的军人,那个被人工智能刁难的男人声音沙哑地看向他们这群人的方向。
      “我只想让我的家人活下去。”
      图恒宇看着房间内的550W。
      是啊,我也只想让我的家人活下去。

      决定将丫丫接入的那一天晚上图恒宇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提前处理好了监控和智能锁,给自己和丫丫留好了见面的时间,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的时候甚至有些恍惚,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将近二十年的梦魇里面,今天才得以触碰终点。
      为什么那一天自己要回头呢?
      因为仪器全部被处理掉的缘故,平时走在走廊上面都会有的细小但是惹人烦躁的电子音全部消失了,图恒宇踩在这条只有他一个人走的安静的路上,帽檐被拉得很低。
      在索多玛城焚毁之际,罗德的妻子因为回头看了一眼而化为了盐柱;伊邪那岐也因为黄泉国的回首而与妻子决裂;还有俄耳甫斯,因为他爱与恐惧的回眸,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坠入了永恒的冥府。回头在很多古典的传说里面总是包含着一些不详的寓意,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这个动作代表着摇摆不定、以及一些被悔意浸透的别的东西。
      不要后悔,不要回头。拐弯,前行,破门,进入。一步、一步、再一步。
      赎罪。

      丫丫刚出生的那些记忆,回想起来已经恍若隔世了,那时候的丫丫好小,躺在臂弯里面,脚丫都还没有爸爸的拇指长,后面丫丫长高,长大,可以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到大人面前要梳一个漂亮的头发,但是她还是好小,坐在图恒宇的面前,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扯痛了她,小女孩的头发带着一股好闻的柑橘香,是前不久新换的洗发水的味道。
      女儿,我的女儿。
      你应该没有忧虑地长大,伴随着冰淇淋和花香,真奇妙,在你刚刚出生的时候但是丫丫也要遵守和爸爸的约定,身上只有一股妈妈肚子里面的羊水的味道,老实说,不怎么好闻,但是每一个小孩子都是这样的,爸爸可以分辨出很多味道哦,比如丫丫偷吃了份额外的糖果,爸爸可以不告诉妈妈,。
      我们可以去游乐园,吃两个口味不同的冰淇淋,然后带着一个小熊气球回家,丫丫要按时完成作业,填4,对,是这么算的,爸爸可以给你讲解不会的问题,丫丫都可以来问我,等丫丫上了小学、中学,甚至大学,都可以问,因为爸爸懂得很多,很多的数学题都可以解。
      爸爸的平时工作很忙,但是爸爸可以告诉你,你的每一本书都是爸爸挑选了很久才送到你手里的,你的那些绘本,谁知道为什么这么薄的一本画册就可以卖得那么贵,好在你看得津津有味,把书里面的每一扇可以拉开的小窗户翻开之后再仔仔细细地又看一遍。
      以后你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之后,爸爸可以再给你选一些有趣的童话,还有一些精彩的名著。以后会像选绘本一样给丫丫选练习册吗?想到这里就会很想笑,爸爸这里还有一些书可以给你,当然不是习题册,是一些爸爸小时候看过的书,爸爸以前没有丫丫这样细心,不怎么会爱护书籍,丫丫可不要嫌弃啊。
      你想养一只宠物吗?我觉得你会喜欢小狗,太大的狗不适合在城市里面养,或者一只小猫呢?你会喜欢吗?最后都是由你来决定的,丫丫。你知道这个宠物意味着什么吗,它会全心全意地陪伴你,你也因此要承担起一份额外的责任,你不能随意丢弃它,要教导它、陪伴它,丫丫,我相信你会喜欢它的。
      等你再大一点,爸爸会带你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玩,你想去哪里?海滩或者火山?海边可以捡贝壳,还可以挖螃蟹,爸爸可以给你和妈妈拍很多的照片,玩水的时候要小心,不要离开爸爸的视线,游泳的时候不要呛到嘴里,但是也不要担心,爸爸会扶着你。如果你要去看火山,那我们就需要走得很远,坐飞机可能会很累,但是你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你知道火山喷出物里面含量最高的成分是什么吗?是水哦,火山喷出来的岩浆很烫,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复杂成分,不过冷却了之后会有很多美丽的宝石,你想买一颗带回去吗?可以,爸爸不需要,因为你就是我的宝石。
      你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一定要到场,无论所里面的工作有多么忙,真不容易,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你在拍照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笑容,你小时候明明很喜欢拍照的,别哭,别哭,朋友们在初中还会再见到的,你还会认识更多的朋友,来吧丫丫,和爸爸一起在你的小学里面拍一些照,我们可以拿回去给妈妈看,给你以后的新朋友看,你不想让他们看到你这张照片的时候发现你在哭鼻子吧?
      丫丫,是哪个家伙给你的书包里面塞的情书?不是我翻你的书包,是你妈妈路过的时候一不小心给你撞倒了。嗯……不是反对你,只是这个年纪,还有点太早了,那些男孩子根本不够稳重,我可是最清楚十来岁的小伙子在想什么了,嘿,别看你爸爸已经长了这么多白头发,年轻的时候,爸爸也是很受欢迎的。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丫丫,你为什么不能像你的数学题一样好懂?
      你穿着学士服也很好看,我们的丫丫穿什么都好看。绝对没有哄你,你这一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很有书卷气。哦,这是你的同学吗?我来给你们拍照,扔个帽子吧,我们多来几次,万一没有拍好还有余地。我吗?我毕业的时候没有扔帽子,哈哈,因为我当时背后是一个大大的湖,想着捞不回来就糟了,现在,可得多给你们拍点照片啊。
      你又要换工作了吗?好吧,我还是觉得有个稳定的单位比较踏实。结婚,或者不结婚,好,都好,你当时分科,选专业,不都是按照你的意见来的吗?爸爸不会干涉你的,爸爸只是害怕如果没有人陪你,以后你会寂寞,爸爸老了啊,不能陪你太久了,如果看到丫丫一个人孤单的话,爸爸的心会比针扎还难受的。好好,不说了,我有按时锻炼身体,倒是你啊,丫丫,工作不要把自己累坏了,爸爸非常、非常地牵挂你。
      丫丫、丫丫。我的女儿。
      我要给你完整的一生。

      就像之前马兆劝图恒宇的一样,把丫丫接入之后,他会立刻被取消地下城的入住资格然后锒铛入狱,当然,他不在乎这些东西,所以在图恒宇被押进监狱的时候他的心情非常平静。
      监牢里面很安静,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毫无电子仪器杂音的房间里面呆过了,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用笔了,平板比纸笔轻巧也更便捷,但是考虑到他的身份,监牢里面没有任何电子产品,不过这样也好,他终于有了时间用这样更古朴的方法去,去思考一些被尘封了很久的问题,还有一些最新浮上的疑云。
      对人工智能的探讨从一百年前的幻想小说里面就已经开始萌生,他们能被称作生命吗?在信息世界里面又会如何发展?十多年前的他想不通,现在依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它不像编程一样指向清晰而且环环相扣,在监狱的墙上算着数独的图恒宇的笔慢慢地停了下来,这个问题确实太难了。

      马兆来监狱找到自己,而图恒宇答应了他让自己去执行任务的要求。
      图恒宇很难琢磨出来马兆对于数字生命究竟是什么态度。如果他真的反对这个项目,那么他甚至不应该给自己留下丫丫的机会,但是他又旗帜鲜明地声称不想成为电子宠物,并且已经毁掉了自己的电子存档。
      重回北京,他们俩和救援小队的目的是在互联网中心重启全球互联网,而埋在水下的北京简直像一个亚特兰蒂斯,不过,如果今天的这个任务出了什么差错,人类的文明真的会淹没于此。
      马兆回头看了他一眼,隔着潜水服,他的表情有些看不太真切,图恒宇跟上了他的步伐,他已经和马兆相识很多年了,除了师生之外,他们还有很多的关系,同事、朋友、上下级,但图恒宇还是习惯性地喊他马老师,马兆这个人实在太深沉,太复杂,也许只有老师这个身份才配得上他。
      这个时候,电子狗笨笨从他的脚边跑过,打断了图恒宇的思绪。

      在互联网中心的救援很惨烈,毕竟互联网能否重启成功涉及到整个地球的命运。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马兆去了一个房间连接硬件,隔着门缝,图恒宇只拿回来了马兆拼尽全力递过来的那块密钥。
      水漫得实在太快,而一切都需要时间,马老师已经留在了门缝的那边,还有别的队员也牺牲在了这里,图恒宇的思绪如同一个执行指令的计算机一样逻辑清晰,马老师,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还是说,就像你很多年之前告诉我的那样呢,世界上的很多东西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所以对错本来就分得不是那么清晰。
      图恒宇把U盘插进了接口里,快一点,快一点,没有时间了,好吧,都是这样的,没错,——无论是用什么手段,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反正最后只需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行了不是吗?
      “图丫丫,你记好,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记住这串数字——”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叫嚣,图恒宇举着密钥,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但是又稳稳地定在了屏幕前。水涨得好快,图恒宇用力地眨了眨眼,方才还只到他胸口的水刹那间就涌到了他的脸边,他的眼睛涩得发痛,长时间泡在水里的躯体又冷得惊人,图恒宇抑制不住地想起了好多年前自己和马兆说过的一句话:
      “人的□□是无比脆弱的,撞击、坠落,各种各样在自然界来说微不足道风险都会导致人类的躯体遭受到重大的损伤。”
      水已经漫过了头顶,他和丫丫之间隔得好远,一道被防水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电脑屏幕阻挡在他们面前,丫丫还在哭,但是哭声在他的耳朵里面已经越来越小,液体填满了他的耳道,轰隆隆的水声好似鼓响,他好像看到了笨笨靠近,但是他的瞳孔已经逐渐涣散了,意识也像溶解在了水里面似的慢慢飘散开来,而浮在水中的密钥数字还在闪烁,在他的面前,持续地为人类的希望不停跳动。
      “数字生命则给脆弱的人类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
      人类啊,人类。
      一个从仪器间缝隙里面钻出来的泡泡含了一口气,晃晃悠悠地飘到了距离天花板不远的水面之后噗一声消散,图恒宇在水中抬手,手像泡泡一样浮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球二 你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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