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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无法抹平的记忆 ...


  •   月光如银纱般倾泻而下,在忘川河面铺开一条碎银般的粼粼光路。北帝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我的长发,玄色广袖垂落在雕花榻边,与我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我靠在他胸膛前,轻声哼唱着人间小调,歌声混着远处孟婆舀汤的水声,在幽冥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透。

      “鲛人啊……”北帝忽然开口,声音比忘川的水还要沉静。他指尖凝出一缕幽蓝冥火,火光中浮现出深海的波纹,“东海最深处有座琉璃城,住着织水为绡的鲛人一族。”冥火幻化成一位鲛人少女的模样,银蓝鱼尾在月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我察觉他语气里罕见的怅惘,抬头正对上他垂落的视线。北帝眼中映着冥火的微光,像是把万载岁月里看过的悲欢都沉淀成了这一瞬的温柔。

      “有个小鲛人,爱上了画师。”他指尖的火焰突然摇曳起来,映出惊涛骇浪中沉没的渔船,“每滴鲛人泪都会化作明珠,而那天……东海下了整整一夜的珍珠雨。”

      夜风拂过廊下的青铜风铃,叮咚声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啜泣。北帝忽然收拢手臂,将我往怀里带了带,下颌抵在我发顶轻叹:“后来那画师的魂魄在奈何桥头站了三百年,直到……”话音戛然而止,化作一个落在眉心的轻吻。

      忘川的水声忽然变得很远,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声在夜色里清晰可闻。

      我依偎在北帝的怀里,安静地听他轻声诉说——

      画师裴云修第一次见到苏挽晴,是在滕王阁的黄昏。

      那日他奉皇命为滕王阁作新画,阁中宾客如云,他却独独被一阵歌声吸引。那声音清泠如泉,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哀愁,仿佛能穿透层层珠帘,直抵人心最柔软处。

      他循声而去,在阁楼西侧的偏厅里,看见一个戴着素白面纱的女子正在抚琴而歌。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光影,宛如水中摇曳的藻荇。

      她唱的是“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字字如珠,却又带着异域特有的转音,不似中原常见的曲调。

      “这歌……”裴云修不禁出声。

      琴声戛然而止。女子抬眸,面纱上方露出一双如墨玉般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警觉。

      “打扰了。”裴云修拱手,“在下裴云修,是……”

      “宫廷画师。”女子接话,声音比唱歌时低了几分,“我见过你的画。《洛神赋图》摹本,笔法精妙。”

      裴云修惊讶于她竟识得自己,更惊讶于她言语间流露出的见识。寻常歌女,怎会懂得鉴赏画作?

      “姑娘过奖。不知方才所唱何曲?似非中原音律。”

      女子手指轻抚琴弦,发出几个零散音符:“即兴之作,不值一提。”她起身欲走,腰间玉佩与珠帘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且慢!”裴云修不知为何急切起来,“我正为滕王阁作新画,想请姑娘做模特,不知……”

      女子停步,没有回头:“大人说笑了。歌妓之姿,怎配入画?”

      “艺术本无贵贱。”裴云修上前一步,“姑娘歌声中的哀愁,正是我想捕捉的神韵。”

      风忽然大了,吹动珠帘哗啦作响,也掀起了女子面纱一角。裴云修恍惚看见她下颌处有一道奇异纹路,似鳞非鳞,转瞬即逝。

      “若大人执意……”女子终于转身,“三日后的黄昏,我在此处候君。”

      说完,她如一阵烟般消失在珠帘之后,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似海风,又似某种裴云修从未闻过的花香。

      三日来,裴云修魂牵梦萦。他画废了无数宣纸,却怎么也画不出那日所见女子的神韵。直到约定之日,他早早来到滕王阁,却发现女子已在那里,依旧戴着面纱,正在调琴。

      “姑娘……”

      “我叫苏挽晴。”她头也不抬地说,“大人可唤我挽晴。”

      “挽晴姑娘。”裴云修在她对面坐下,“能否摘下面纱?作画需观全貌。”

      挽晴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滞:“面纱不可摘。这是我与命运的约定。”

      裴云修不解,但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强求。他展开宣纸,开始勾勒她的轮廓。奇怪的是,即使看不见全貌,她的眉眼、她抚琴的姿势、她脖颈的弧度,都仿佛早已刻在他心里,下笔如有神助。

      “大人画得真好。”挽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只是……”

      “只是什么?”

      “眼睛还不够悲伤。”她轻声说,“大人的眼中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离别。”

      裴云修抬头看她:“挽晴姑娘眼中却有。”

      挽晴没有回答,只是回到琴前,开始弹唱那日未完成的曲子。这一次,她唱的是全词。裴云修这才知道,原来那首被她称为“即兴之作”的曲子,竟有如此完整的词句,讲述一个鲛人女子爱上人类书生,却因种族相隔不得不分离的故事。

      “这故事……”裴云修笔尖一顿。

      “只是个传说。”挽晴停下琴声,“大人可信世间有鲛人?”

      裴云修笑了:“《搜神记》中确有记载,南海鲛人,泣泪成珠。不过那都是志怪小说罢了。”

      挽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是啊,都是传说。”

      此后月余,裴云修每日黄昏都会来滕王阁与挽晴相会。他为她画了无数素描,她为他唱了无数新曲。

      他们谈论诗词歌赋,谈论书画琴棋,却从不谈及各自的身世。裴云修只知道她来自南方海滨,因家道中落沦为歌女;挽晴也只知他是宫廷画师,出身书香门第。

      直到一个雨夜。

      那日暴雨倾盆,西山雨幕如帘,滕王阁中游人稀少。裴云修本不该来,却鬼使神差地冒雨而至。果然,挽晴仍在老地方,只是今日没有抚琴,而是站在窗前,望着雨幕出神。

      “这么大的雨,我以为你不会来。”她背对着他说。

      “你不是也来了吗?”裴云修抖落伞上的雨水。

      挽晴转身,眼中似有泪光:“因为今天……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不等裴云修反应,她缓缓摘下了从未取下的面纱。

      裴云修倒吸一口冷气。面纱之下,挽晴的下颌至脖颈处,布满了细密的、泛着珍珠光泽的鳞状纹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这是……”

      “诅咒的印记。”挽晴苦笑,“或者说,血脉的证明。裴云修,我不是人类。我是南海鲛人一族的后裔。”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裴云修想起那些关于鲛人的传说——她们生活在南海,善于纺织,泣泪成珠,歌声能迷惑水手……

      “所以那首歌……”

      “是我族的故事。”挽晴轻抚脖颈上的鳞纹,“百年前,我族与人类通婚是被禁止的。但我的一位先祖爱上了人类书生,不惜放弃鲛人身份上岸生活。然而离开水的鲛人,最终会化为泡沫消散。书生为救她,带她返回大海,自己却因不会水性而溺亡。”

      裴云修心跳如鼓:“这……这是真的?”

      “半真半假。”挽晴重新戴上面纱,“鲛人确实存在,但没那么容易化为泡沫。只是我们每月月圆之夜必须回到水中,否则会因缺水而痛苦不堪。我因血脉稀薄,平日与人类无异,唯有这时才会显现鳞纹。”

      “那你为何在此?为何做歌女?”

      挽晴望向窗外的雨幕:“我在寻找……一个人。一个与我族有渊源的人。歌声是最好的诱饵。”她转向裴云修,眼中带着歉意,“但我没想到会遇见你。更没想到会……”

      会什么?她没有说下去。但裴云修心中已有了答案。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愫,那些眼神交汇时的悸动,都不是错觉。

      “找到那个人后,你会怎样?”他听见自己问。

      “回到南海。”挽晴轻声说,“这是我的宿命。”

      雨声渐歇。裴云修突然抓住挽晴的手:“如果……如果我不想你走呢?”

      挽晴的手冰凉如玉:“云修,有些界限,不是人力能跨越的。”

      “但你说你血脉稀薄,平日与人类无异……”

      “终究不是同类。”挽晴抽回手,“就像你的画再美,也无法让纸上的鲛人游入海中。”

      裴云修还想说什么,阁楼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厮冲进来:“裴大人!皇上急召!说您的《滕王阁图》明日就要呈上!”

      裴云修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他看向挽晴,后者已恢复平静:“去吧,大人有更要紧的事。”

      “明日黄昏,我还会来。”裴云修临走前郑重地说,“等我。”

      挽晴没有应允,只是重新坐到琴前,弹起那首他们初遇时的曲子。琴声穿过雨幕,追随着裴云修远去的背影,如泣如诉。

      裴云修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挽晴取出一颗珍珠般的泪滴,轻轻放在琴弦上。珍珠没有落地,而是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来不及了,云修。”她对着空荡荡的阁楼低语,“下一个满月,就是我归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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