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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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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锋声回到办公室脱下外套,已经算是熟稔的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一晃而过的白色小纸条咽下,他今天已经咽下了三张纸条。
副驾驶位,洗手台,外套口袋。
现在是第四张,蒋锋声没有半点停滞,面无表情的将夹在材料里的纸条咽下去。抽屉柜里,花瓶下,站起来从裤袋掉下的纸条,一张又一张,像下起了一场浩大的雪,堆积在脚边,要把蒋锋声淹没。
蒋锋声喉咙干涩到出血,口腔里没有唾液,纸条硬咽下去那七个字像柄刀一样尖锐的划出血口。
他口干舌燥,压下胃部抽搐的感觉,蒋锋声起身,四肢麻木的走进茶水间。
现在是休息的时间,三两同事站在落地窗边谈话,绿叶植物在暖气下依旧翠绿,窗外已经是深冬萧瑟。和天空灰蒙蒙的,草坪萎靡,钢铁车流穿过高楼大厦后。
蒋锋声盯着咖啡机,醇香的咖啡豆酸香,刺激着疯狂预警的胃部。
一张纸条悄然出现在纸杯底,蒋锋声毫不犹豫的将纸条塞进嘴里,艰难的吞咽下去。眼底翻出血丝,脖上暴突起一股一股吓人的青筋,涨得紫红。
同事看见他的异样,慌张的冲过来,喊道。
“蒋锋声!你吞纸杯干什么!?”
蒋锋声残存的神志勉强被唤醒,整个人猛地倒下去,半撑起来跪在地上。手指扣出拤在喉腔里的纸杯,手指甲粗粝的划伤口腔粘膜,胃部的抽搐到了顶点。
大口大口呕吐出来,大团用作打印的A4纸顺着浑浊的胃液混上他的半条命一起吐在地板上,蒋锋声双眼是生理泪水,大颗坠下去。大脑昏沉,浑身上下被一个器官掌控住一切,他想死了。
同事没能捞起蒋锋声,看见他混杂成一团白色呕吐物,立马拨打急救电话。
柳律师皱眉冷静处理全程,蒋锋声面色苍白,整个人像泡进水里溺了一遍,褪了色。打理好的发丝从额前散乱垂下,颓废又无力,又有一点危险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爆发出将死之人最后那点愚执。
响着来的救护车最终还是没有拉走蒋锋声。
不放心的柳律师安排两个男同事一点要安全的把蒋锋声送回家里,两个年轻小伙表示保证完成命令,蒋锋声坐在后座,靠着车窗边。闭上眼,窗外阴晦的白光在他脸上将眼底的黑青阴影添得更重。
到那片老居民区,蒋锋声没让两个人上楼,只是微笑着保持了歉意。
穿进小巷,巷里的阴影让蒋锋声本就立体的五官更加阴郁,眉压眼。
蒋锋声放下公文包,随意的将外套挂在椅背上,他呕的场面太难看,脏得很。蒋锋声进厕所,刷干净牙,又用清水冲了几次胃。他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对着椭圆形的镜子,蒋锋声看清现在的自己。
眼底是一片淤青,眼球下的红血丝像张蛛网,湿绺的眉骨压住眼。
毛巾粗糙的擦干净脸,蒋锋声双手撑在洗手台边,他们住的老房子前户主是个老婆婆。房内一切的摆设都很矮,随便一伸手就能拿到所有东西,包括眼前的镜子。
蒋锋声弯下腰,双肩耸起,一行猩红的鼻血从鼻下淌过去。
漫过唇峰,蒋锋声漫无目的的想,他最近瘦得厉害,下唇好像都变薄了。施青不喜欢唇薄的人。男孩微细的声音从耳畔过,手指戳在他的脸上,胸膛带着心跳紧紧贴住的后背,另外一只手抓在他的左臂上。
“蒋锋声,我不会喜欢你了。”
蒋锋声怔愣,又笑得无可奈何,闭上眼掩走泪。抬手捡起毛巾擦干净鼻血,堵了一会儿,没流了,像是发生了个无足轻重的插曲。
但是蒋锋声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卧室,他坐在客厅,坐在客厅沙发里静静对着黑屏的电视机。
直到昏黄的路灯不知道何时洒下来灯光,将小叶榕和电线照得很亮,夜早黑了下来,冬晚。
蒋峰声没开灯,黑暗好像好把他吞没,天台下的路灯都要沉寂在晚上零摄氏度的气温。今年很冷,施青也怕冷,喜欢和他睡在一起,但是铺上电热毯或者抱上热水袋施青就无所谓了。
施青其实挺没良心。
蒋峰声起身,几乎是用自己最能嘲讽的语气来否决一切又回忆起一切,他熟练的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取下锁。
门里是静悄悄的黑,好像施青从来都不存在,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蒋峰声坐在床尾,手压在柔软的被面上,被窝里是施青放轻十年的呼吸声。不会被人注意,不会被人听见的呼吸声,浅浅的,像施青削下来的发尾。
“青青,怎么办,好像是我先撑不下去了。”
施青没睡,电热毯没开,热水袋也没抱。
被窝里冷的让人发抖,施青躺不暖,他需要蒋峰声。
施青坐起来,身上是蒋峰声的毛衣,在他身上显得松垮的。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柄准备好的细长小刀,伸出手,唰的一声抓开窗帘。
一扇窗露出来,绿色的玻璃,昏黄的路灯和今夜的月色的银辉像两笔交融的色调掉进来。隐藏十年的房间终于有一日得见天日,但还是一个黑夜,不是一个坦荡的白天。
他们干了错事。
赔上青春和所有心血的错事。
蒋峰声抬起手,宽大的手掌抓住双层窗帘扯紧,让另外一扇窗打开锁。
房间里唯二的两扇相连的窗以一个对峙的形式出现,蒋峰声在床尾,昏黄的路灯映在他脸上割错昏晓。施青在床头,双腿还窝在冰凉的被窝里,苍白的脸颊迎上惨淡的白色月光,左眼皮上的那颗小痣过渡在眼皮弧上。
“青青,我们还是走到了这步。”
蒋峰声抬起膝盖,一步一步向前跪行,施青从床铺里爬出来,手里捏紧那柄细刀。
两个人的动作同时进行,面无表情的对峙,床和天花板似乎能在此刻颠倒,像那些文艺意识流的抖动烂影片。房间里是光触不可及的阴暗岁月,一千两百七十五本书,该换掉的台灯,满抽屉的药,只记一件事的日记本。
从未动过的钢笔,施青一张纸条都没给蒋锋声写过。
只有贴在窗边的床上迎接着外界的光线,橙黄色的灯光很像学生夜晚的小台灯,光不强,安静的趴在书桌上,甚至照不到桌边下的椅子。边缘模糊,虚弱的趴在厚实被面褶皱出来的山脉上,拧起来,又陷入更深的褶皱中。
没有半点温度,对面的居民楼里的窗已经全部暗淡下去,只剩下一对人。
蒋峰声抱住清癯的施青,体温从衣物传过去,低头衔住施青的唇。施青说薄情人是薄情唇,可他就生了这么两片浅唇,嘴角向下,天生的带了一点哭愁的忧郁。
施青温暖起来,抱住蒋峰声宽阔的后背,原本结实的背肌能摸出嶙峋的骨头,施青手掌上下摸索着。刀尖对准蒋峰声的后心口,前端扎了进去,穿破衣衫,扎捅皮肉。
这简直像一场缓慢的凌迟,施青慢慢的压下去,用不颤抖的声音说到。
“蒋峰声,我该离开了,我待不下去了。十年,十年太长了。”
“我也没有办法自首,我该死。”
蒋峰声反手握住刀刃,嵌进手掌,血液在黑色的内衫里看不出一点。但已经湿漉漉的淌了满背,像被一盆冷水泼中。
蒋峰声握得很重,施青的手扎不进去了。
“青青,你真的想杀我。”
施青闭上眼,手指发僵,刀柄上黏合他的手指和蒋锋声的血液。
血液又烫又滑,但是没过几下,变得又冷又粘。他的手指扯不开,像是变成了石头,只是紧迫的保持着这个向爱人后心口下刀的姿势。
施青面露不舍,但蒋锋声抽跳的太阳穴和疼痛让他错过施青这一刻的面容。
“蒋锋声,是你先背叛我的。”
“我没有!!”
蒋锋声拔出刀刃,手心血液四流,滴滴答答的洒在被褥上。他压抑到极致的情绪顷刻间坍塌,像一场无可挽回的泥石流,大吼着反驳。
道别变成了一场啼笑皆非的八点档闹剧。
施青抚住蒋锋声,带血的手在他脸上留下自己的指纹,温柔的抚摸过他的下唇。但是一耳光忽然抽过去,响亮又清脆,施青变了个人,眼里是神经病的癫狂,压抑着自己的咆哮轻声道。
“蒋锋声!你背叛了我!”
“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没有明天没有光亮没有未来!!”
施青涕泪横流的呐喊着,
“我会杀了你跟其他男人睡。”
“他们不让待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卧室里过一辈子,”
“蒋锋声!我!”
话还未脱出口,施青猛地被蒋峰声压倒在床,床架发出一声难听的咯吱。
嘴紧紧的被捂住,铺天盖地的只有蒋峰声左手裸露的血腥伤口,血味像潮,半干的血痂和腥血拼命的往施青嘴里塞。呼吸一瞬间被窒住,鼻腔冲出湿热的气,将血液打得更加潮湿。
施青想吐,拼命反抗着,手腕被捏住,蒋锋声虎口收紧。施青感觉腕骨要被攥裂,吃痛的张开了手,手缝里满是鲜血,他喘息着扭曲眉头,不断说出刺激蒋锋声的话。
他太了解蒋锋声了,知道他最喜欢听什么,也知道他最讨厌听什么。
无非就是那些践踏他尊严的贬低,对他人格的否定,和对他们两个人爱情的一口否决。
施青都觉得有些恍惚,他和蒋锋声真的算得上是爱情吗?
蒋峰声尽可能控制住自己不伤害施青,把刀握在自己手上,左手掌掐住施青的脸。手臂颤抖,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像蚯蚓钻进皮囊里,蒋峰声伸手掐住施青的脖子。
“青青,我们这样好好过日子,都会过去。”
“蒋锋声,过不去的。”
“我已经半年没跟你说话了,这都是你的臆想。”
“杀了我,蒋锋声。”
施青张着嘴大喘,眼里起雾,潮热湿泞的雾要将他拽回那个闷热的季夏。但现在双手双脚冰凉,这是个寒冷的冬夜,张嘴能哈出白汽,唯一温暖的好像只剩下无法移动的路灯。
蒋峰声迷惘的看着施青,抬起手,抚摸施青的脸颊。
血疤抹过去,在施青面上贴出他的指纹。
蒋锋声似乎在思考这半年发生的一切,他抬起手,没有任何预示。
那柄细长的小刀贯穿施青的脖子,刀身上带着蒋锋声的血送入施青的体内,动脉激流的血冲刷金属刀面上冰冷的血痂,仿佛他们终于在此刻交融。
施青嘴角溢出一行血,如释重负的笑起来,他知道蒋锋声做得到。
蒋锋声跪在施青早已蛀空的躯体上,呆滞的看着施青苍白如月的面庞,指腹机械的摩挲他左眼睑上的那颗小痣。蒋峰声眼里垂出无声的泪,呼吸出大团大团的白雾,慢半拍的剧烈抽搐着喘息。
他带泪笑起来,蒋锋声想起来了。
在他大学毕业后,进入律所工作,早出晚归。施青早已有心理疾病,他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卧室里待了足足有五年,见不到阳光,无法呼吸新鲜空气。
蒋锋声有机会下午能回家,将窗帘拉开一点,施青靠在床边佝偻着身躯,不露出头颅,抱住腿盯着那一米的灿烂阳光,那是他唯一能晒太阳的日子。施青要崩溃了,要被完全封闭的环境逼到崩溃了,人和植物一样,需要阳光空气和水分。
施青的世界只能看见双层的厚窗帘,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和早出晚归的蒋锋声。
心理崩溃让身躯步入后尘,施青抑郁躯体化的症状很严重,乃至到了大把大把吃药的时候。
艰难的用药物捱过三四年,施青从重度抑郁到中度抑郁,慢慢提起了力气。
什么力气?自杀的力气。
但施青无法动手,他得让蒋锋声来杀了他。
那样蒋锋声才能面对一切,他相信他聪明的爱人有处理尸首的手段。
施青开始换药,蒋锋声也知道他换药的事情,没说什么,是默许。他和施青一起吃维生素钙片和鱼油,只不过施青的维生素是真的维生素,他的维生素是施青的药。各类镇定精神的药物成把的吃进蒋锋声的肚子里,他不疯也得脱层皮。
幻听幻视幻觉,谵妄失眠,施青已经有半年没跟蒋锋声说一句话,蒋锋声开始折磨自己。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渴望回归初始,回归到最开始还有希望的那一年。
但时针不会倒转,咔哒咔哒分秒必争,它只往前走,像河水一样滚滚向前永不回头。
蒋锋声终于还是疯了。
“青青,药真的好苦。”
施青痛苦的面颊笑出泪,拧起眉头,颤抖的伸手,喉咙里呛出血液溢满的气音。
他已经说不清楚话,蒋锋声看不到他的唇语。
施青闭上了眼,蒋锋声伸手握住刀柄,刀上没有血槽,拔出来的时候血花喷涌而出。温馨的碎花被面,和沉甸甸的老棉花被浸透了冰凉的鲜血,尖锐的冲进蒋锋声的鼻腔。
蒋锋声的泪掉在施青面颊上,施青眼尾下是两道湿漉漉的泪痕,没入鬓角。
他抬起手,对准自己的颈脖,刀尖刺出一线红。
窗外是一排连楼,不高,能从四楼天台的高度往前延伸到高高低低建筑的尽头。
天空慢慢向上,人间每天都在上演闹剧,他们吵的不凶,楼梯口的声控灯忽然亮了一下,照亮菱形的墙口。男女激动的争吵声,稀罕的鸡鸣和犬吠,虫和鸟潜伏在巢穴中,没有飞远。楼下的烧烤店刚刚歇业,老板丢下抹布刷拉一声拉下金属门帘,水果店旁边的地上满是水果残渣的痕迹。路上偶尔有车辆飞走,每一盏路灯安静的守候在原地,等着夜半归家的人。
视线慢慢的拉远,从这两扇封死的窗照出一个繁忙庞大与他们息息无关的世界。
蒋峰声放下了刀,垂在腿前,左掌的伤口凝结抽搐。
路灯和月亮照出蒋锋声的影子,拉扯着拽进房间的阴影里,抽屉里安安静静躺着施青十年的日记。他没有待在现在,更没有望向未来,而是停留在过去。
他不记今日事,只写昨日心。
现在的蒋锋声才明白施青没有跟着他走过来,而是将灵魂一直留在家乡的那条江水里,在白雾弥漫的水边走进一片沼泽。
蒋峰声掀开窗户,白汽从口里衔出,带着他的决绝终身而跃。
轰的一声,像夏季的暴风雨砸推开门,穿堂而过。
梦寐里的人没有听到,只嘴里念叨两句呓语,死去的人没有听见,施青瘫在床上,面容僵硬,被子被血沁得冰凉,半阖上的眼挡住雾蒙蒙的一片泪。
他怕四楼太浅,杀不死他,蒋锋声还保留一点残存的意识。勉强抬起瘫软的手臂,双眼看向他每天的必经之路,抬起手,刀尖没入喉咙,不冰,已经被施青的血捂暖了。
蒋锋声闭上了眼。
*
他们的故事还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这是他们必须这样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