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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祸不单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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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木书案之上,一方小香炉静静吐出缕缕白烟。
白济泽进时并未关窗,那些白烟升不了多高,便被风吹散了。他手中的笔啪嗒掉在卷宗上,点点墨渍溅开,才写完的批语注释全部报废。
白济泽懊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脸上满是困惑不解。
我是什么时候来书房的?
发生什么事了?
这种大脑空无一物的茫然感白济泽再熟悉不过了。
显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他,旧症复发了。他下意识弯腰想去拿床头柜中常备的药物,可拉开抽屉看见的还是一沓沓标着“北域”以及序号的卷宗。
他小小的“哦”了一声,捂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直起了腰。
吃什么安慰剂啊,不如直接找神医开点中药喝。
如此想着,白济泽站了起来,脑中依旧浑浑噩噩,心里发慌。走了一步,脚下就再也挪不动,仿佛是他自己对于出门这件事非常恐惧。
这就新鲜了。
白济泽好久没体验过这么严重的被害妄想了,父母刚去世那两年他也没到家门都不敢出的地步。他的倔脾气上来了,索性倒在书房休息的小塌上,开始往前倒推回忆,势必要找出是什么东西搞的鬼。
今天……和黎墟明练了剑,小家伙一招练了两个月手还是不稳,被他说了两句……然后朱砂来了,他们聊了会……
然后是朱璃……
“师尊。”黎墟明推门而入。
少年欢快的声音如雀鸟脆鸣,打破了书房内沉闷的氛围,连香炉内的苦香仿佛都随着黎墟明的到来变了味道。
他披散的长发还在滴水,发梢打着卷,整个人都冒着湿漉漉的热气。黎墟明朝他莞尔一笑,走向小塌,将一脸茫然的白济泽拉起,又自然而然席地而坐,趴在他膝头。
黎墟明以小孩一样邀功争宠的口吻说:“我洗完头发了。师尊帮我吹吹。”
黎墟明的灵力还达不到能自己烘干头发的程度,头发又长又厚,洗个头半天,等着干又是半天,每次都是白济泽看不过去代劳,喊他过来“吹头发”。
时间一久,黎墟明像被他养出了什么条件反射,洗完头自己就会找过来,不管白济泽在哪都找得到。
白济泽摸着那些厚实柔软的墨色长发,手感颇好,原本焦躁的内心逐渐平静下去。
弄干了头发,他接过黎墟明向上递的梨木梳,边梳边奇怪地问:“怎么这个时候洗头?”
黎墟明有一个固定的洗头周期,今天还没到日子。
黎墟明趴在他腿上,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幽怨道:“弟子送朱璃师姐回去,半道遇见几位小师兄在用灵力炸泥坑玩……”
“……”这倒霉孩子。
就和朱砂说别收那么多了!收上来一堆熊孩子又不管事!真是最差的一届,以往多调皮捣蛋的也没有炸泥坑的!
白济泽怜惜地摸摸黎墟明的头发。
“回头我和你师伯说说去……”
“没事的师尊……不必为弟子费心。原是我不小心,碍着小师兄了,他们也不是有意为之。别打扰伍师伯……”
“说什么呢?你就算是师弟,入门也是比那群毛头小子早的。和他们客气什么?再说了,哪有在山上炸泥坑的道理!怎么不去炸自己的炕。也不知道朱砂怎么教的,一个个的越来越皮,不像话。”
白济泽骂得尽兴,手上一个没注意,力大了点,梳齿上薅下来几根头发。
“……”
黎墟明没吭声,白济泽心虚地把这几根发丝收进储物戒,丢到小角落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接着帮黎墟明梳头。
“发带呢。”
黎墟明将捆成一团的鲛纱发带递出。
白济泽抖散了叼在嘴里,去拢黎墟明那一大把的头发,好不容易都收在手里,袖子却被膝上的弟子扯了扯。
黎墟明道:“师尊,帮我编起来。明日要比剑。”
算算日子也确实到了月末检查教习成果的时候了。
白济泽不解:“比剑那不是全扎起来比较方便吗?”
黎墟明道:“我想带着师尊的心意去。这样哪怕师尊公务繁忙,不能来看弟子,弟子只要想到……”
“行行行,给你编。我又没说这次我不去!上次确实是太忙了……ddl了都。”白济泽被他这话酸的牙都倒了,立马应下,生怕黎墟明再讲点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出来。
黎墟明满意地点点头,乖巧道:“好,都听师尊的。”
没安分多久,他似乎是在白济泽腿上趴得无聊,开始玩白济泽散落在小塌上的长发。头发碰一下不痛不痒的,白济泽就随他去了。
黎墟明将发丝缠在自己指间,再松开,玩了几次也腻味了。转而与白济泽闲聊,问:“师尊,您与朱璃师姐聊了什么?我看她魂不守舍的。”
白济泽手上的动作一僵。
“没什么……聊了点功课……之类的?你师伯最近骂她了,她有点不开心……”白济泽面无表情将发带拉紧,扯着谎,搪塞黎墟明。
他没那个胸襟拿私事出来供徒弟解闷。更何况事关朱璃,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事情往小了说是儿女情长,往大了说就是败坏门风、道德沦丧。
闹大了对两个人都不好。别说腿了,朱砂那个护犊子的说不定把他脊梁骨都打折下锅猛火熬成汤。换位思考一下……算了,他家的不是闺女,换不过来。
“真的?”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
“那师尊怎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
黎墟直起腰,跪坐在地上,手还撑在白济泽膝上。金瞳灼灼,一副太子逼宫的架势。
白济泽久不言语,和他大眼瞪小眼,看了个够。
末了来了一句:“看着了,然后呢?”
黎墟明指节轻轻点去眼角泪光,推了推白济泽的腿,拉长尾音,十分委屈地喊:“师尊……”
相处多年,白济泽早免疫了这些招数,黎墟明也过了可爱的人类幼崽期,抱着白济泽腿哭的杀伤力大不如前。白济泽面不改色给黎墟明的编发收了尾,冷漠道:“少来这套。”
黎墟明静默几秒,低着头一动不动。白济泽还以为是徒弟终于想开了不再纠结这些破事,哪知道黎墟明再一抬头,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落。
一颗接一颗,晶莹剔透,聚在下颚的弧度圆润饱满,要落不落。
黎墟明啜泣一下,推它们一把,那些眼泪就啪嗒啪嗒全掉白济泽衣服上去。
“行了。”白济泽看得难受,用袖子给黎墟明洗了把脸,破罐子破摔道,“你又想怎么样?我同意,可以了吧?别哭了!”
白济泽的承诺堪比特效药,话音刚落,孩子不哭也不抽抽噎噎了。
黎墟明面色平静如常,只有眼尾微微泛红。
他跪得板正,道:“师尊听完不许生气。”
“说。”
“厨房烧了。”
“?”
“弟子捡了伍师伯留下的龟甲,自作主张,将其充当柴火拿去填了灶膛。兴许是龟甲内尚存灵焰,燃起的火越来越大,拿水也浇不灭……弟子……”
白济泽嘴角抽了抽:“现在还在烧?”
黎墟明爽朗一笑:“已经停了。”
“烧到你没有?”
“没有,弟子跑得快。”
“吃饭没有?”
“没有。”
白济泽叹气,以掌做刃,轻敲了一下黎墟明的头:“傻子。”
“还跪着做什么?自己去找点东西吃,要不然就去你师伯那蹭个饭。”
“好……师尊吃不吃?”
“我吃什么?我要去写损坏报告单了我!一边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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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有空来?”
明运挑起半边眉,把手中的锣鼓往白济泽怀里一塞,也不等他答话了。
“刚好,来帮忙。”
“我没空。”
他就是来看孩子文艺表演的,哪有闲心管什么开幕式报幕的活。
白济泽把锣鼓随手一抛,不知道从哪蹦出一个扎着双环发髻的绿衫少年,稳稳接住。
她眉心一点朱砂痣,柳叶似的弯眉一挑,挽袖叉腰冲着明运发起难来。
“师尊!您又在这躲懒偷闲!说是督促洗剑小考,怎么开阵锣都丢出来了?”
她比明运矮上两头,喊人的气势却足。算明运半个同伙把锣抛了的白济泽有些心虚,没吱声。
“昨晚您说的丹方呢?我与师姐把割心草都备下了。现在都巳时三刻了,药性都不好了!还没……”
“……我回去就写。”
明运却是早就被骂惯了,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才慢悠悠转头,看是自家哪个徒弟来了。
“田七啊?那刚好,你拿着吧。去点点朱砂那小子的人都到齐了没有。我和你小师叔聊会。”
田七憋着一口气,气鼓鼓地说好,又气鼓鼓地喊了白济泽师叔好,愤愤但没什么用地跺了脚,最后气鼓鼓地离开了。
这个月带课的是明运,月末的小考成绩也由他记录总结。
说是洗剑小考,照白济泽来理解那就是群殴大会。十五人一组,上台各凭本事混战,一场看下来眼睛都花了,评语还没写完下一场就要开始。
白济泽每次记这个都浑水摸鱼,评语一溜的“好”、“良”、“优”,复制粘贴似的。
而此时坐在他身侧的明运却十分悠闲,报幕喊人敲锣有徒弟代劳,只需要时不时往本子上划拉几笔。
白济泽看他实在轻松,也不像自己写单字评语着急忙慌笔杆子都冒火的样子,不免好奇,把头凑过去一瞧。
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字,笔尖却干干净净,分尘不染,悬于纸上半寸。
明运只是装出一个正在记录的样子,评语是早就写好的。
“……”
明运似乎知道白济泽想说什么,缓缓道:“教学也要讲究方法。”
你的方法就是预制月考成绩吗!那还让大家伙来考什么?不如解散放假一天算了。
明运将笔一转,对向白济泽。
“你家那位评语栏还有点空缺,要来补两句吗?”
白济泽把笔推了回去:“……他第几组上场?”
“嗯……”明运翻翻手中的名册,“还有三组,快了。”
分组按照年纪和修行时间综合来划分,白济泽在准备人员中挨个点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黎墟明。
该说主角不愧是主角吧,落在人堆里感觉身上都在发光……哦原来是特意穿了织霞锦做的小短褂,和发带恰好同色。如果把黎墟明抛去现代,高低能当个穿搭博主。
白济泽看他和身旁之人聊的开心,莫名感到心中几分落寞,离太远听不清少年们的谈话,但可以感受到其乐融融的氛围。藕粉衣衫的小师姐指指黎墟明的发带的花结,黎墟明便捧起发尾给她看,目光缱倦温柔,连那点灼人的金光都化为了暖意,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白济泽看了一会黎墟明的笑脸,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那点落寞转为了酸胀的刺痛感。
真好呀。
他由衷感到欣慰,甚至有落泪的冲动。
我就是想看这个!
“陆师叔。”
一道虚弱的声音打断了白济泽的思绪。
白济泽循声望去,一位同朱璃近乎一模一样的男子站在他身旁,红衣猎猎似朝阳,也挡不下他身上半分病气。
“咳咳……”
朱琉的伤比朱璃严重很多,半边脸都蒙着纱布,头发凌乱披散着,左臂包得严严实实吊在脖子上,像白济泽看的古早电视剧里刚下战场的大头兵,感觉再走两步就嘎嘣断气躺地上了。
白济泽惊得大喊:“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大惊小怪,没瞎呢。眼睛养养还能用。”明运漫不经心瞥朱琉一眼,“你来干什么?不好好静养,这个鬼样子专程跑出来吓你师叔?不知道他胆子小?朱砂放你出来的?”
白济泽听完神医发言,冷静下来,反驳道:“……我不是被他的样子吓到的。”纯震惊而已啊。
朱琉规矩答话:“我已禀明师尊。”
明运冷哼一声,念叨了两句朱砂的坏话,转过头去看台上的刀光剑影,不理睬这位首席弟子了。
白济泽看朱琉额上痛得冒汗,站起给伤员腾位置,朱琉反而被吓一跳,连连摆那只完好的手,退了老远。
他道:“……陆师叔,我来是想和你说……朱璃的事。她回来之后,一直在哭……”
“……”
再谈这个我就要哭了。
白济泽堆起得体的微笑,指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我们去哪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