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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江宿迟的耳膜被监控设备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波穿刺着。那些字句的含义早已被碾碎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如同坠入深海的泡沫,无关紧要。

      他像战场上被遗弃在弹坑边缘,等待下一枚炮弹落下的残兵。无处可逃,只能任由命运的宰割。

      当沈栖楼那副带着居高临下腔调的嗓音在电流里聒噪时,江宿迟如同看了一场劣质的电影,恨不能化身暴君,用修长却冰冷的手指粗暴地按下那个象征解脱的跳过键,让这恼人的噪音连同发声者一起瞬间蒸发。

      可一旦轮到卓昔然的声音,如同甘霖般滴落,滋润他的灵魂。他又贪婪地嫌时间流逝太快,恨不能将其铸成一张稀世的黑胶唱片,置于价值千万的音响之上。一遍遍,永无休止地循环播放,直到那声音刻进骨髓,融进血液,成为他赖以苟延残喘的空气。

      可惜,冰冷的机器终有力所不逮,纷乱的杂音掺杂进来,将卓昔然的低语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次信号中断,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反复拉锯。

      整整三十个小时,他没有合眼。

      那张曾被造物主精心雕琢,足以颠倒众生的面孔,此时刻满了疲惫的沟壑。江宿迟眼睑下沉淀着浓重的的青影,在捕捉到那缕点燃他的生命之火后,却迸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芒。

      他宛如无瑕玉石的肌肤,在屏幕幽蓝的冷光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通透感。薄唇紧抿,唇色淡得近乎失血。这份憔悴非但无损他的美貌,反而增添了一种濒临极限的妖异神采。如同即将碎裂的水晶,美得惊心动魄,也危险至极。

      听着设备另一端那对野鸳鸯,在私人宅邸内的打情骂俏,江宿迟的精神却高度集中。他屏息凝神,仿佛在窃听关乎他存亡的,最高级别的战略机密,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

      他那双如同艺术品般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在大屏幕下方冰冷的按钮阵列上游移调试。指尖划过金属的冰冷触感,激起细微的战栗。

      有时,他将收音设备的旋钮猛地拧大,刺耳的杂音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一切,如同无数钢针扎入耳膜。有时,在声音突兀中断的瞬间,他心脏骤停,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只能屏息凝神,在死寂中疯狂揣测。

      是那一侧陷入了沉默的僵局?是卓昔然厌倦了这场表演?还是他必须继续在这由信号编织的迷宫中,寻找那随时可能湮灭的,证明卓昔然存在的蛛丝马迹?

      悬在江宿迟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卓昔然平安无事。

      一股虚脱的慰藉感冲刷过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太好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在他心底无声地炸开,带着死后复苏的眩晕。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胸口,那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正因这确认而剧烈地收缩着,带来一阵混合着庆幸与更深痛楚的悸动。

      他早已在脑海里编织了无数个理由,为卓昔然那天决绝的离去开脱,他尊严被踩入泥泞的失败,可以忽略不提。

      比如,卓昔然得了某种隐秘的绝症,时日无多,不愿拖累他?

      比如,卓昔然突然发现,他们竟然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这念头荒谬得让他想笑。

      比如,最有可能的——卓昔然被他那位手腕通天的母亲郭湘仪,以某种他无法想象的残酷方式,威胁着离开他?

      这个可能性,像一条沉重的锁链,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紧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他想象着母亲优雅却冷酷的侧脸,想象着她可能对卓昔然施加的压力,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无力感的寒意便从脊椎窜升。

      助理带来的消息,不过是众多拼图中一块模糊的碎片。他不需要全盘接受那些被添油加醋过的事实,但手下人懂得顺着他渴望卓昔然有苦衷的隐秘心思说话,至少证明是个识时务的的聪明人,懂得揣摩上意。

      有关卓昔然这种默契的谎言,此刻竟成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支柱。

      他带着趣味,荒谬地计算过,卓昔然被外星人挟持绑架的概率。当这荒诞的念头在脑中盘旋时,他甚至把自己逗笑了,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无能和这命运的荒诞不经。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宿迟将那日无人机的录像,在眼前一次次、一遍遍地播放、倒带、再播放。

      前进,后退,他如同一个偏执的考古学家,试图从卓昔然每一个细微的肌肉抽动、每一瞬眼神的流转、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中,挖掘出他当时的心声。

      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像两簇幽暗的鬼火。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忽略了时间的流逝,忽略了身体的疲惫,仿佛要将那定格的画面烙印进灵魂深处。

      卓昔然将那枚价值连城的粉钻戒指,像丢弃垃圾般扔掉的刹那,眼神的方向,似乎极其轻微地,掠过了他所在的位置。

      这个发现像一道惊雷击中江宿迟,击中他不上不下的心。他绝不相信,卓昔然对他会是无动于衷的。

      那一瞥,必定蕴含着某种未宣之于口的情愫。是愧疚?是不舍?还是……挑衅?无论是什么,都证明卓昔然的心中,有他的影子。

      这些日子里,那些冰冷的录像带成了他唯一的精神鸦片,是卓昔然留给他最后会动的图像。

      每一帧画面,都在他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疯狂地滋长出无数种卓昔然弃他而去的可能性,如同一片茂密的荆棘林,将他困在其中,绞到血肉模糊。他反复咀嚼着卓昔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试图从中榨取出一点点证明自己并非全然被抛弃的证据。

      这一次,卓昔然离开得太久,久到足以点燃江宿迟,燃起焚毁理智的怒火。

      他暗自咬牙,下了决心,经过他暴力扭曲的无名指关节还在作痛。

      绝不能卓昔然一回来,就立刻敞开怀抱,欢天喜地迎人入门。那是对他尊严的二次践踏。

      他需要树立威严,他要惩罚,他要让卓昔然刻骨铭心地知道离开他的代价。他要让卓昔然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地求饶,悔不当初,痛彻心扉。他要让卓昔然明白,他江宿迟的爱,是天堂,亦是地狱,一旦拥有,便永无退路。

      他要在将卓昔然绑上绞刑架,用最冰冷的语言拷问,剥开他层层伪装的心防。他要抽丝剥茧,一层层剥开卓昔然的嬉笑神情,审讯那背叛的缘由。他要歇斯底里地追问,直到声嘶力竭,逼问出每一个细节。

      他甚至想拿刀尖抵住卓昔然温热的心口,剖开看看,那里面是否还留有一寸属于他的位置,哪怕只是被遗忘的角落,被尘埃覆盖的印记。

      爱到极致,大约总带着恨的。恨其不忠,恨其逃离,恨其牵动自己所有的神经却无法完全掌控。这恨意如同鲜花边的杂草,缠绕着名为爱的根茎,汲取着冲破土壤的养分。

      江宿迟自己也说不清。他设想了那么多种卓昔然可能遭遇的意外惨状,车祸、坠楼、绑架、失踪……是否源于他内心某个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幽暗角落,正隐秘地期待着。

      期待着能将卓昔然彻底打碎破坏掉,然后完完全全地据为己有。

      那些对卓昔然压抑已久的暴戾冲动,那些想将他锁在无人知晓的密室,想折断他翅膀的黑暗欲望,是否在潜意识里,正借由这些假想的加害者之手,得到一种扭曲的释放?让那些面目模糊的凶手,代替他完成那些,他渴望却不敢付诸行动的事?

      他不过是在以己度人,将自己对卓昔然的占有欲和毁灭欲,投射到了那些臆想中的凶手身上。那些凶手,是他内心黑暗面的具象化,是他不敢面对的,另一个自己的化身。

      卓昔然要是死了,那就太好了。江宿迟体内一个如同深渊回响的声音如是说。

      死了,卓昔然就再也不能离开他身边半步,再也不能将他的心放在滚烫的油锅里反复煎熬,再也不能用那冷漠的眼神刺伤他。死了,卓昔然才能永恒地成为他的所属物,成为一具只属于他的,再也不会背叛的安静藏品。

      他可以日日夜夜守着他冰冷的躯体,诉说无人倾听的爱语,再也不用担心失去。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历经折磨后的平静解脱。

      卓昔然要是死了,他也不会独活。江宿迟体内的另一个声音,带着殉道般的绝望响起。

      他的心脏,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细线垂吊着,而另一端牢牢系在卓昔然的心跳上。

      为卓昔然的心跳而鼓动,为卓昔然的喜怒而牵动,那几乎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没有卓昔然的世界,只是一片荒芜冰冷的废墟。

      这声音如同泣血的哀鸣,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卓昔然生,则令他痛苦;卓昔然死,则令他消亡。这悖论如同冰冷的绞索,日夜勒紧他的脖颈,让他在这爱恨交织的炼狱中反复沉沦,无法呼吸。

      每天躺在没有卓昔然体温的床上,闭上眼睛,江宿迟都在脑海中精密地筹划着,等把卓昔然捉回来后,如何处置那个所谓的奸夫。

      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不,那太便宜了。他要让卓昔然亲眼看着,看着那个胆敢染指他所有物的人,如何被他亲手,用最缓慢的痛苦方式摧毁。

      他要让卓昔然吓得瑟瑟发抖,灵魂战栗,从此乖巧听话,再也离不开他的掌控,像藤蔓只能依附参天大树。

      等卓昔然彻底沦为依附他的菟丝花,精神与意志都被他碾碎重塑,他再狠狠将其抛弃。让卓昔然尝一尝看着所爱之人离去的背影,该是何等生不如死的滋味。

      即使卓昔然跪下来,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求,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他要让卓昔然体会他品尝过的所有绝望。这报复的蓝图在他脑中反复勾勒,带来一种媲美高潮的快意。

      然而,当卓昔然真实的声音,带着活生生的气息,穿透冰冷的设备传来时,江宿迟那不眠不休,高强度运转的神经,陡然间松弛下来。这松弛来得如此猛烈,几乎让他眼前发黑,他身体虚脱般靠在椅背上。

      是真正还活着的卓昔然。不是他臆想中冰冷的幻象,也不是屏幕上那些毫无生气的机械影像。

      那声音里带着温度,带着属于卓昔然的独特蛊惑韵律,像一记重锤,瞬间砸开了他流淌恨意的心门。

      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那些死死捍卫、不愿投降的自尊,那些徒劳不甘、焚烧五脏的恨意,那些心痛如绞、无声滑落的泪水……都变得轻飘飘的,无所谓了。

      在确认卓昔然还活着的这一刻,所有的怨怼和愤怒都像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只要卓昔然还在,只要那缕气息尚存,一切似乎都有了转圜的余地。

      卓昔然还在。还在和别人调情打闹,还有机会和他呼吸同一片的空气。这就足够了,他还敢奢求什么呢?

      只要他不放弃,像猎犬一样死死咬住不放,卓昔然总有一日,会回到他的身边,回到这个他亲手打造,镶金嵌玉的牢笼里。这信念重新点燃了他灰暗的眼底。

      他还有机会再次触碰到那个人温热的体温,感受到那细腻肌肤下的脉搏跳动。

      江宿迟的手指带着近乎痴迷的流连,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监听设备上反复摩挲。冰冷的金属外壳仿佛沾染了卓昔然的体温。

      他闭上眼,仿佛真的能穿透这冰冷的阻隔,指尖触摸到卓昔然肌肤的纹理和温度,嗅到他身上那如同罂粟般令人沉沦的气息。这虚幻的触感带来一阵短暂而强烈的慰藉。

      知道卓昔然在沈栖楼那里,他心中那块巨石,几乎可以说是放下了。

      以卓昔然的个性,绝不可能孤身一人浪迹天涯。

      与其让他流落到那些不知底细,如同鬣狗般的人身边,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糟践和委屈,还不如暂时待在沈栖楼身边。

      至少沈栖楼能提供舒适和安全,有足够的财力物力,保障卓昔然还算体面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沈栖楼……算是易于拿捏。

      沈栖楼的嚣张放肆,根植于他几乎从未被人违逆过的顺遂人生。习惯了被遵从,被讨好,懒于思考,反而养成了他心思意外的单纯。而且沈栖楼的本性,在他们的圈子里,还称得上良善多情。至少,不会用下作的手段去折磨人。

      他了解卓昔然骨子里的不安分和脆弱,也了解沈栖楼表面的傲慢和内在的某种底线。卓昔然在沈栖楼那儿,吃不了大亏。

      至于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肢体纠缠,江宿迟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卓昔然早就像收集邮票一样,把他身边但凡有点姿色,有点机会的人,能睡的睡了个遍。现在才对相貌堪称出类拔萃,家世显赫的沈栖楼下手,只能证明沈栖楼以前实在和他气场不合,或者沈栖楼过于麻烦,卓昔然懒得招惹。

      如今,不过是寄人篱下,形势所迫,或是……沈栖楼自己送上了门?

      哪一条都足以说明,沈栖楼压根就不是卓昔然的菜。这个念头让他嘴角升起了一丝隐秘的优越感。

      卓昔然的品味,从来他都很清楚,清楚到憎恨。

      和沈栖楼,一时兴起,上过而已的关系,他江宿迟要是为此斤斤计较,那卓昔然过往一打又一打的累累恶行,足够他气到当场投湖自尽八百回。这种无谓的嫉妒,只会消耗他的精力。

      他要的,不在于卓昔然身体的忠贞,而是他灵魂的彻底臣服和永不逃离。

      卓昔然似乎总在排遣一种蚀骨的寂寞,在形形色色的他人身上,徒劳地寻找着什么不存在于此世的东西。或许是填补内心空洞的碎片,或许是再也找不回的纯真。

      虽然有过露水情缘的对象多如过江之鲫,但基本都是一晌贪欢,过后即散,真正能称得上情史二字,在他心上留下刻痕的,凤毛麟角。

      ……比如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江暮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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