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23章 ...
-
崎华的车停在盘山公路拐角处,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锈铁。
灰扑扑的旧吉普,引擎盖蒙着层赶路积下的细密黄尘。
他倚着车门,指尖夹着半截燃尽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在风中颤巍巍地悬着,随时会断裂坠落。
山风凛冽,卷起他洗得发白的旧夹克下摆,露出腰间皮带扣上冷硬的金属寒光。他没看我们,目光投向远处山谷那片被铅灰色云层压得低垂的、浓得化不开的猩红。
山茶花季最后的火焰,在阴沉天幕下燃烧得近乎悲壮。
哥推开车门下去,脚步踩在碎石子上,发出沉闷的碾压声。
他没穿外套,只一件单薄的黑色高领毛衣,勾勒出肩背绷紧如弓弦的线条。山风立刻灌满他空荡的袖管,衣料紧贴在起伏的胸膛上。
他径直走向那片燃烧的谷地边缘,像扑火的飞蛾,又像走向祭坛的献祭者。
我跟在后面。空气里那股浓稠到令人窒息的山茶花香再次裹挟而来,混合着泥土深处翻出的腐烂根茎和湿润苔藓的腥气,沉甸甸地压进肺腑。
这股香气不再有初见时的惊心动魄,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血腥的甜腻,像陈年的淤血在温热中缓慢蒸腾。
脚下是松软厚实的腐殖土,每一步都微微下陷,仿佛踩在无数腐烂花瓣堆积的温床之上。
他停在花海边缘。整片倾斜的山坳依旧被那浓烈得刺目的猩红覆盖,但已不复全盛时的饱满欲裂。
许多硕大的花苞边缘开始卷曲、焦枯,呈现出一种被烈火舔舐过的、行将燃尽的暗褐色。沉甸甸的花瓣不再紧紧包裹,有些边缘翻卷、绽开,露出内里同样深红、却已显出疲态的花蕊。
风掠过,不再是枝叶隐秘的厮磨,而是无数沉重花瓣相互摩擦、碰撞发出的干燥簌响,如同无数细小的、濒死的叹息。
整片花海,像一片凝固的、正在冷却的巨大血痂。
哥的背影僵直地立在这片衰败的猩红前。山风卷起他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光洁却绷紧如石的额角。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被花刺划开的暗红伤痕在阴沉天光下格外刺目。
那伤痕的边缘微微翻卷,带着一丝凝固的血痂。
崎华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停在几步开外。他扔掉早已熄灭的烟蒂,靴底碾过,将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揉进泥土。
他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身形挺拔如标枪,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颓败的花海,最终落在哥紧绷的侧影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等待指令般的专注。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张力,如同引信嘶嘶燃烧的炸药。
哥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这山谷里所有沉滞的空气和衰败的花香都吸入肺腑深处。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眼睛,不再是京北山顶看流星时的灼热,也不是得知母亲死讯时的死寂空茫,而是一种被冰层覆盖的熔岩——表面是冻结的、坚硬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深处却翻滚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毁灭烈焰。
那目光越过我,直直刺向崎华。
“都安排好了?”哥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冷硬质感,砸在沉闷的空气里。
崎华下颌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线埋进去了,”他的声音同样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锥凿击冻土,“只等我们进去,点火。” 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似乎动了一下,隔着粗糙的布料,能隐约看到他指掌用力攥紧了口袋内里的某个硬物轮廓。
哥的视线终于转向我。
那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审视。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踩在松软的腐殖土上,无声无息,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山风冷冽和他自身滚烫体温的复杂气息。
那气息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淡淡的气味,此刻却被浓烈的山茶腥甜和泥土的腐败气息彻底淹没。
他抬起手。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感。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伤痕的手,没有触碰我的脸颊或肩膀,而是精准地探向我左胸心脏正前方的位置——隔着薄薄的春衫。
他的指尖并未真正触及皮肤,只是悬停在衣料上方几毫米的空气中。
掌心滚烫的温度辐射开来,几乎灼痛了那片皮肤。
指尖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沿着心脏搏动最清晰的那一小块区域的轮廓,在虚空中描摹。动作轻柔得近乎虚幻,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意味。
仿佛在用指尖的温度和力量,隔着衣物,感受、确认、并试图稳固那颗在胸腔内疯狂擂动的心脏的存在和形状。
描摹的动作持续了十几秒。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山谷里只剩下风声和花瓣簌簌坠落的悲鸣。
崎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无声地锁定着这一幕。
描摹的动作最终停止。哥的手并未收回,依旧悬停在那里。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漩涡。
那里面有未干的悲痛,有焚心的恨意,有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一种深埋在最底层、几乎被所有激烈情绪掩盖的、滚烫的、不容置疑的牵挂。
“等我回来。”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心深处传来,带着岩石摩擦的粗粝质感,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烧红的烙铁刻进空气里,“平平安安地回来。”
“平安”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违逆的力量。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悬停的手猛地向前一探!
不是拥抱,而是用那只带着伤痕的、滚烫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料,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我心脏正前方的位置!
“砰!”
巨大的力量透过衣物和皮肉,毫无缓冲地、凶狠地撞击在胸骨上!心脏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蛮横的力量挤压得骤然一缩,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狂跳!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铁拳狠狠擂中!一股混合着剧痛、窒息和滚烫热流的冲击感瞬间从被按压点炸开,沿着肋骨疯狂蔓延至四肢百骸!
呼吸被彻底扼住,眼前甚至短暂地闪过一片刺目的白光!
那按压的力量持续了仅仅一瞬,快如闪电,重如雷霆!
随即,那只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抽回!
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哥猛地转身!动作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大步流星地朝着崎华那辆灰扑扑的吉普车走去。
黑色毛衣的背影在衰败猩红的山茶花海背景中,像一道撕裂画面的、急速移动的浓墨裂痕。
崎华的目光在我被重按后微微踉跄、下意识捂住胸口的身影上停留了半秒。
那眼神依旧沉静,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复杂光影。随即,他也利落地转身,大步跟上哥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拉开与这片燃烧殆尽的猩红花海的距离。
我站在原地,胸口被重按的位置传来清晰的、迟滞的闷痛感,仿佛骨头上被烙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
心脏在肋骨牢笼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片灼痛的皮肤。
山风卷起几片焦枯卷曲的深红花瓣,打着旋儿,无力地扑落在脚边冰冷的泥土上,迅速被湿黑的腐殖质吞噬,如同被大地收回的、无声的血泪。
那辆灰旧的吉普车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卷起一片干燥的黄色尘土,迅速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角。
只留下山谷里,那片在阴云下沉默燃烧、又无声凋零的猩红花海,以及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血腥甜腻与腐败泥土气息的山茶花香,沉沉地压在心口,成为一道无声的、滚烫的、等待践诺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