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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涟漪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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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安分局技术支援中心的空气,似乎被王涛那次八卦未遂事件彻底冻住了。键盘敲击声依旧密集,数据流在屏幕上奔腾不息,但江临能清晰地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曾经单纯的好奇或带着距离的审视,如今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探究、忌惮,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王涛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眼神躲闪,连招呼都不敢打,活像见了瘟神。
江临对此心知肚明,却只能沉默。他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代码和数据构筑的堡垒里,用更专注的工作来麻痹那根被反复拨动的、名为“羞耻”的神经。沈屹初那句“伤痛是勋章”带来的微弱暖意,在现实冰冷的审视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他像一只受惊的蚌,紧紧闭合着外壳,将那点因那人而起的、不合时宜的悸动死死封存。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总在试图将他拉出那个安全的角落。
这天下午,分局内部组织了一场关于新型网络渗透技术的跨部门交流会。技术支援中心、行动指挥组、情报分析科…各个部门的骨干济济一堂。会议厅里空调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淡淡的纸墨味道。
江临作为实习生,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他尽量缩在椅子里,降低存在感。当主持人宣布自由交流环节开始时,人群开始流动。江临本想立刻离开,却被导师陈工叫住:“小江,刚才那份新型钓鱼攻击的案例分析报告是你做的吧?思路很清晰,行动组的老李他们有几个点想跟你再详细聊聊。” 陈工指了指不远处围在一起的几个穿着深蓝色作训服的身影。
行动组…老李…
江临的心猛地一沉!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没有看到那个最令人心悸的身影,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腿因久坐而隐隐加剧的酸胀感,拖着步子,朝那圈人走去。
老李是个爽朗健谈的老特警,看到江临过来,立刻笑着招呼:“小江是吧?来来来!你这报告里提到的那个利用社工库信息精准伪造身份进行‘鱼叉’攻击的案例,切入点太刁钻了!我们之前追查一个类似线索,卡在身份溯源上,你这思路给我们开了扇窗啊!” 他热情地拍着江临的肩膀,力道不轻。
江临被拍得身体微微一晃,左腿支撑不稳,趔趄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窘迫。他勉强站稳,低声道:“李队过奖了,只是…结合了一些公开数据挖掘的思路。” 他的声音不高,尽量保持平稳。
“别谦虚!年轻人脑子活络!” 老李哈哈一笑,没注意到江临的异样,继续兴致勃勃地拉着江临讨论技术细节。周围几个行动组的队员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提问。他们大多带着特警特有的豪爽直接,问题密集而尖锐。
江临被围在中间,身体微微僵硬。他能感觉到那些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除了落在他的报告上,也若有若无地扫过他微微不自然的站姿。巨大的压力感和一种被围观的羞耻感让他手心微微出汗,回答问题时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显得有些急促,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左腿的钝痛在持续的站立和紧张情绪下,开始发出更清晰的抗议。
就在这时,江临眼角的余光瞥见会议厅门口,一个挺拔的深蓝色身影走了进来。
沈屹初。
他似乎是刚结束任务或训练,作训服领口微敞,额发带着湿意,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锐利。他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过会场,似乎在寻找什么。
当他的视线掠过江临所在的人群时,江临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头,身体下意识地往老李身后缩了缩,试图将自己藏在那魁梧身影的遮挡之后。他害怕!害怕沈屹初看到他被围在中间、显得有些无措的样子!害怕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看穿他此刻的狼狈和极力隐藏的不安!
然而,沈屹初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他的视线很快锁定在行动组另一个方向正在和情报科负责人交谈的副手身上,便迈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了过去。深蓝色的身影如同分水的利刃,在人群中穿行而过,目标明确,对这边的小小骚动似乎毫无察觉。
江临看着那道擦肩而过、毫无停留的背影,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失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挖走了一块,空荡荡地透着冷风。刚才那点因被行动组认可而产生的微弱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冲刷得干干净净。
原来,他连被对方“注意”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一个可以被轻易忽略的存在。
那条残腿带来的自卑深渊,再次无声地蔓延开来,冰冷刺骨。
城市的初秋,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慷慨地洒在国安分局宽敞的操场上。一场分局内部的篮球友谊赛正打得如火如荼,加油声、口哨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混合着年轻活力的喧嚣,驱散了平日大楼里凝重的气氛。
江临没有上场。他安静地坐在场边最角落的休息长椅上,背靠着冰凉的金属椅背,手里握着一瓶没打开的矿泉水。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着眼,看着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那些矫健的身姿,充满爆发力的动作,流畅自如的转身变向…每一下都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他那条隐藏在宽松运动裤下的、僵硬微蜷的左腿上,带来一阵阵隐密的、带着酸楚的钝痛。
他本该在宿舍处理一份报告,却被同宿舍的实习生小赵硬拉下来“感受气氛”。此刻,他像一只误入狮群的羚羊,格格不入地缩在角落。
“好球!沈队!传这边!”
一声兴奋的高喊吸引了江临的注意。
只见场上,沈屹初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线条紧实流畅、蕴含着强大爆发力的手臂和小腿肌肉。他刚刚完成一次漂亮的抢断,动作迅猛如猎豹!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泽。他眼神专注,带着一种球场上的凌厉气场,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后传球,篮球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送到了空位的队友手中!
“唰!” 空心入网!场边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沈屹初微微喘着气,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一丝畅快的笑意,与跑过来击掌的队友撞了下肩膀。那一瞬间的放松和属于同龄人的鲜活气息,与他平时冷硬沉静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耀眼得令人无法逼视。
江临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更猛烈的擂动。他慌忙移开视线,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矿泉水瓶身,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悸动和那随之而来的、更深的黯然。那样的奔跑跳跃,那样的身体碰撞…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嘿,江临!发什么呆呢!” 小赵满头大汗地跑下场,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抓起毛巾胡乱擦着脸,拿起江临脚边另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沈队这球打得真牛!你看刚才那个抢断没?啧啧,不愧是特警队的王牌!” 小赵语气里满是崇拜。
江临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对了,” 小赵放下水瓶,用胳膊肘捅了捅江临,压低声音,带着点好奇,“听说前两天食堂…沈队给你递手帕了?真的假的?王涛那小子说得神乎其神的!” 小赵性格单纯,八卦心重,显然没意识到这个话题的敏感性。
江临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窘迫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水瓶,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脸颊滚烫,耳朵嗡嗡作响。那条残腿仿佛又成了聚光灯下的焦点,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没…没有的事!王涛胡说!” 江临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急于否认,“就是…不小心洒了汤,沈队…沈队路过看到了而已!” 他语速飞快,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看小赵。
小赵看着江临瞬间涨红的脸和慌乱的样子,愣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哦…这样啊…我就说嘛…” 他赶紧岔开话题,“诶,下半场快开始了,我去给咱技术中心加油!” 说完便起身跑开了。
江临僵在原地,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小赵虽然走了,但那句八卦带来的冲击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展览的标本,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狼狈,知道了那条残腿带来的笨拙,知道了沈屹初那带着“特殊”意味的援手…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带着笑意的女声自身侧响起,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小伙子,打扰一下,请问沈屹初是在这打球吗?”
江临猛地回过神,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气质优雅、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士站在长椅旁。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开衫,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与沈屹初相似的轮廓,只是线条更加柔和,眼神温润而睿智,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从容。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目光正温和地落在江临身上。
沈屹初的母亲?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进江临混乱的脑海!他瞬间更加慌乱无措,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站起来,动作却因为心慌和左腿的僵硬而显得笨拙踉跄,差点被自己绊倒。
“小心!” 沈母眼疾手快,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和依旧,带着关切,“别急别急,坐着就好。”
江临的脸瞬间红透,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他手忙脚乱地站稳,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阿…阿姨好…沈队…沈队他在场上打球…” 他指了指球场的方向,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沈母顺着江临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沈屹初一个漂亮的急停跳投,篮球划出优美的弧线入网。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眼神里满是骄傲。随即,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江临身上,眼神温和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谢谢你了,小伙子。” 沈母的声音如同和煦的春风,“我是屹初的妈妈,过来给他送点汤。这孩子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她的目光在江临略显苍白、带着慌乱和窘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极其自然地扫过他因紧张而微微攥紧、指节发白的手,以及那条在宽松运动裤下依旧能看出微微不自然站立的左腿。那目光很轻,很柔,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长辈特有的包容和一丝了然。
“你也是分局的同事吧?看你这身衣服…技术部门的?” 沈母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
“是…是的,阿姨,我叫江临,是技术支援中心的实习生。” 江临紧张地回答,手心全是汗。在沈母那温和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尤其想到刚才小赵的八卦,想到沈屹初在食堂的援手…巨大的羞耻感让他如坐针毡。
“实习生啊,真年轻有为。” 沈母笑着点点头,语气真诚,“屹初他爸以前也总说,技术部门是大脑,行动组是拳头,缺一不可。你们都很辛苦。”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将江临视为“自己人”的自然,无形中化解了一些尴尬。
就在这时,球场那边传来一阵欢呼,似乎是比赛结束了。沈屹初和队友们正朝场边走来。
沈母看到了儿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没再和江临多说什么,只是温和地朝他点了点头,便拎着保温桶,步履从容地朝着沈屹初的方向迎了上去。
江临僵在原地,看着沈母优雅的背影,看着她走向那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浑身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儿子。母子相见的画面温馨而自然,沈屹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放松而真切的笑容,接过保温桶,低声和母亲交谈着。
那画面如此和谐,如此美好,像一幅温暖的光谱图。
而江临,如同站在光谱之外最冰冷的阴影里。沈母那温和的目光和话语,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与那个世界的遥远距离。那不仅仅是身体的残缺,更是家世、背景、成长环境…一道他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天堑。沈屹初是沐浴在阳光下的参天大树,根植于温暖深厚的土壤。而他江临,只是阴沟里挣扎求存的一株野草,连仰望那树冠,都带着亵渎。
心口那片被沈屹初的话语和援手短暂捂热的角落,此刻被更深的冰冷和绝望覆盖。那点微弱的悸动,在残酷的现实光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条在阳光下依旧投下扭曲阴影的左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光芒,生来就不属于他。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是一种奢侈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