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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935年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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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深秋,上海法租界。
圣尼古拉教堂破碎的彩窗将夕阳切割成血红的菱形,投射在尹时清手中的《实用纺织技术讲义》上。她快步穿过堆满沙包的教堂广场,青石板缝间钻出的枯草刮过呢绒旗袍下摆。
布告栏上新贴的查封令墨迹未干,工部局鲜红的关防印死死压住“德贞女子职业学堂”的校名。
“尹校长!”身后传来带着宁波口音的呼喊。
校工陈阿四瘸着腿追来,左手小指不自然地蜷曲着,“教育局赵主任派人传话…说礼拜一前不腾空校舍,就…就派巡捕来搬机器!”
他枯树皮般的手指向教堂侧院——铁门内隐约可见几台缝纫机轮廓,那是女校最后的资产。
尹时清将教案抱紧了些,硬壳封面硌着心口。
扉页里夹着的枫叶标本脉络凸起,像一枚压在纸页间的干枯心脏。“知道了阿四叔。”
她声音平静,“今晚照常开夜课,教《经纬密度换算表》。”
徐家汇路22号,“华生制药”的铁门紧闭。宋观颐扯开
沾满机油的卡其工装领口,金丝眼镜蒙着层灰雾。他盯着手中德文文件,指尖划过关键段落:
Patent DE 607315: Sulfanilamid-Verfahren zur Herstellung...(专利号DE607315:磺胺制备工艺...)
“宋先生,海关还是不放行。”
秘书压低声音,“说咱们的样品‘疑似仿制德国拜耳专利’,全部扣在十六铺码头三号仓!”
宋观颐猛地合上文件。
窗外,黄浦江货轮鸣笛声刺破暮色。他抓起扳手砸向故障的离心机,齿轮箱盖“哐当”弹开,几枚生锈的螺钉滚落脚边,正是关键转子固定件。没有备件,离心机停摆,磺胺量产彻底无望。
“买办搞的鬼。”他冷笑,镜片后寒光乍现,“拜耳的狗闻着味了。”
德贞女校地下室充作临时教室。
煤油灯将尹时清的侧影投在斑驳砖墙上,二十几个女工埋头在粗布上画样。
小满突然举手,麻花辫在肩上扫过:“校长,纬线32支配经线40支,缩水率超5%咋办?”
“问得好。”
尹时清抽出一张申报纸写公式:“记住!经密乘0.48,纬密乘0.44,再加经纬纱支差补偿值…”
粉笔灰沾在她袖口,像落了一小片雪。
突然,头顶传来“咣当”巨响。
教堂彩排的《圣母颂》中断,风琴转调弹出《茉莉花》旋律。女孩们惊恐对视,这是约定的警报信号!
尹时清抓起教案冲上楼梯。
教堂正厅里,赵主任带着两个巡捕,正指挥苦力搬运缝纫机!“尹校长来得正好。”
赵主任抚着紫砂壶肚,“工部局令:所有未立案学校资产充公!这些机器嘛…正好抵税!”
尹时清挡在机器前,教案扉页的枫叶标本滑出半角:“《上海法租界教育管理章程》第七条:教育资产查封需提前七日公示并听证。您今日的行为涉嫌违法行政。”
她抽出夹在教案里的法文版章程,指尖点着条款。
赵主任肥脸涨红:“跟老子讲法?你窝藏□□份子的事还没…”
话音未落,侧门“吱呀”推开。
一个西装沾满油污的男人走进来,金丝眼镜在烛光下反光。
“抱歉打扰。”
宋观颐举着德文文件,目光扫过尹时清教案上露出的枫叶轮廓,“尹校长?敝姓宋。关于磺胺专利的翻译,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径直走向争执中心,皮鞋踩过一地彩玻璃碎片。
赵主任像抓住救命稻草:“宋先生来得巧!这女人抗拒执法…”
宋观颐却抬手打断,将专利文件塞进赵主任怀里:“拜耳的专利文件,劳驾赵主任帮忙‘鉴定’真伪?若确认侵权——”
他指向被扣的离心机部件,“我亲自砸了华生的生产线。”
赵主任捧着烫手山芋般哆嗦起来。
谁不知德国领事正盯着专利纠纷?
他咬牙挥手,巡捕和苦力潮水般退去。
烛光摇曳的告解室里,宋观颐摊开文件。
尹时清指尖划过复杂的有机化学式,流利译出:“…苯胺重氮化后与乙酰苯胺缩合,再水解得磺胺结晶…”
突然她声音顿住。
文件页脚空白处,有人用钢笔画了艘帆船简笔,帆尖恰好抵着“Sulfanilamid”的字母“i”。
她下意识翻开教案。
扉页枫叶标本的叶尖轮廓,与帆船桅杆的线条严丝合缝。
宋观颐顺着她目光看去,镜片后的瞳孔微微一缩:“这枫叶…”
“校园里捡的。”尹时清合上教案,“宋先生需要翻译什么?”
宋观颐抽回文件,指尖敲了敲被扣零件的清单:“磺胺工艺的核心在离心提纯,但转子固定件被海关扣了。德国人卡死备件渠道,我们想自产。”
他抽出一张机械图纸,“这是仿制件参数,需要译成德文混进采购单。”
尹时清凝视图纸上精密的螺纹标注,突然抓起粉笔在告解室木门上写下一串公式:
原料成本 =(生铁吨价× 0.7 + 焦炭吨价× 0.3)×损耗系数
加工费 = 车床工时×工人日均薪÷ 8
“仿制件报价需低于德国原厂30%,否则引人生疑。”
她粉笔尖点在公式末尾,“按现行市价,螺纹精度要降到IT8级。”
宋观颐怔住。
风琴声从门缝渗入,奏着《茉莉花》变调。他鬼使神差般摸向怀表,却在触到冰凉的金属壳时停住。
“尹校长可愿接这私活?”他递过图纸,“报酬是…华生制药免费为女校提供磺胺。”
尹时清目光扫过地下室方向,那里传来女工们练习英文字母的诵读声。
她抽走图纸,教案里滑落的枫叶标本被宋观颐接住。
叶脉在烛光下如金线蜿蜒,与文件页脚的帆船笔触叠成奇异的航图。
“明早八点,带最终译稿到码头。”
宋观颐将枫叶还给她,转身没入教堂阴影,“有艘船…等不起。”
陈阿四蜷在教堂锅炉房角落,老式收音机杂音里挤出新闻:
“…十六铺码头三号仓昨夜失火…疑为拜耳磺胺扣押品自燃…”
他枯手猛拧旋钮,一个油腻男声突然串频:
“…宋家货轮‘启明号’…明早泊三号码头…磺胺生产线…”
阿四浑浊的眼珠盯住炉膛里跳跃的火苗,左手畸形的小指神经质地抽搐。
他从锅炉灰里扒拉出半截炭条,在墙上歪扭地画了艘船,船身狠狠打了个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