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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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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秦放身子尚未痊愈,偏又为年轻人的事儿动了肝火、急火攻心。打那以后,老头无论如何都不准他再出去。
“除非你想年纪轻轻落下一身毛病。”老头阴森森地笑,“然后柔弱的你被这样,然后被那样。”
这话触到了秦放的逆鳞:“死老头讲话真恶心。”他狠狠啐了一口,几步冲到院中,抓起雨后黏湿的泥土,不由分说便劈头盖脸地朝老头砸去。
半路便被一股风声截停了。年轻人背着一个缠满布条的棍状东西出现在小院门口,他背挺得笔直,让人想到了挺拔修长的鹤。
秦放眼前一花,年轻人背上那缠满布条的东西便不知怎地滑落在手,轻描淡写旋转没两下,疾风骤雨的泥巴纷纷落地。
秦放眼睛一亮:“你比那瘦高个如何?”
“不如何。”
秦放看着他手中的棍状物:“这是何物?”
“一把剑。”
“什么剑?”
年轻人指腹从布条上轻轻拂过,语气郑重,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好伙计:“它叫凝霜。”
“之前没见你背过。”
“之前不需要。”年轻人的话总是很简洁。这话说完之后,他静静等了片刻,没等来秦放的回应,便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端起角落的大盆,转身去打水洗衣服了。
秦放欠了老头很多钱,年轻人从偶尔到经常再到天天过来帮老头打下手,看出他是很努力很想帮秦放还上一部分,但无奈,一天一天的欠条堆积成山,看得年轻人也有些绝望。
“白老,这……是不是有些多?”洗完脏衣服脏袜子脏鞋子,打扫完院子,喂完鸡鸭鹅,晒完被褥,劈完柴的年轻人看着桌上厚厚的三大本欠条,迟疑半晌,几番斟酌后才出声道。
“不多。”白老头也不回,“那臭小子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更何况我还要帮他挡住一波又一波的烂人。收这点,已经是我的仁慈。小小年纪便这么招蜂引蝶,长大了可还得了?”
“这并不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老头指了指被踩坏的门槛,“难不成是我的错?是门槛的错?”
“……”年轻人擦桌子的手停下了,眼中露出了秦放熟悉的迷茫神情。
“你这门槛太不结实,当然是门槛的错。”秦放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呷了一口茶,“建议下次换个铁的。”
差点被秦放甩一身泥的老头对此翻了个白眼:“臭小子我都不稀得搭理你。”
“那便不搭理。”秦放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走到榻前趴了上去,眯着眼睛看向对面两人。
“漫长”二字,大抵是养伤时最刻骨的体会,而与这份漫长如影随形的,便是挥之不去的无聊。
人无聊的时候便会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干。秦放也不例外。
不过对他来讲,找点事干还不如观察人。面对浑身乱糟糟的老头和清爽干净的年轻人,秦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偶尔垂眸一下万千灯火,看一下尘埃里的众生,才能更好理解对方的逻辑,从而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擦完桌子快来帮我煎药。”面对自愿帮忙的年轻人,老头毫不客气,他将一包接一包的药材罗列到桌子上,指使着年轻人干这干那。
不消一会儿,苦涩的药味伴着浓郁的烟雾席卷了整个屋子。
白胡子老头经常让年轻人帮忙打下手,有时候笼罩在烟雾里面的两个人让秦放看不真切。按理说,秦放既看不清老头,也看不清年轻人,但自打眼睛好了之后,他能从烟雾中莫名描摹出两人的人影,而后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
年轻人很细瘦,细瘦到宽大的衣服穿到他身上有股瘦骨伶仃的感觉,有时候秦放会好奇那身衣服底下是不是一具骷髅,可是年轻人露出的手臂却又骨肉匀停。
想不出的答案,秦放便不再去想。人的大脑每天都会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如果每个念头他都理会的话,那这一天他也不用干别的了——虽说他现在本来也没什么事可干。
煎药的途中,年轻人出来了,他捧着一碗粥从烟雾中探出身来,先是影影绰绰的身形,而后是探出的修长匀称的手,秦放目光不自觉落入碗中。
“煮了碗粥。”年轻人把粥放在秦放手边,补充道,“好粥。”
“里面有什么?”秦放探究似看着那碗,拿起勺子深一下浅一下扒拉。
年轻人抿了抿唇,似乎想笑:“白老没放苦瓜。”
“他做的你做的?”
“我。”
秦放放心了,他单手拿碗垂眸吹气喝粥,期间年轻人伸手想帮他扶一扶碗,秦放一个眼神扫了过去:“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废物?”虽说他现在活动不便,但也不是那种喝个粥都需要人喂的娇滴滴。
“不是。”年轻人犹豫了片刻,收回手。
秦放暗中翻了个白眼,对年轻人这种什么都要操心的老妈子性格有些无语。咕嘟两口下肚,秦放表情僵了一瞬,抬眼看过去时,年轻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秦放放下碗便骂厨子:“大胆刁民。”没放苦瓜,却放了又苦又涩的药汁。
“给你糖果。”年轻人张开五指,蜜饯里面还夹杂些各式各样的小糖果。
秦放直起腰来瞄着他:“你的主意?”
“都是好药,能让你好得更快。”年轻人往他手里塞糖果,“舌下含着便不会感觉那么苦了。”
待年轻人重回老头身旁时,秦放看了看手中的糖果,又看了看搁置的那碗粥,沉默半晌后,仰头喝得干干净净。
年轻人对他极好,好得没话说,眼底更无半分杂质,对待他如同对待自己淘气的弟弟一般。真可笑,他在秦家呆了接近十三年,从未尝过这般纯粹的情分,如今却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寻到了。
吃完的秦放继续趴在榻上,一边砸么着蜜饯的味,一边继续观察年轻人。
年轻人喜欢发呆。不,不对。比起喜欢这两个词语,应该说他习惯发呆。秦放将口中的蜜饯顶到腮帮处,看着不远处正在支颐发呆的年轻人。每当年轻人干完活便找个一个小地方发呆,有时候是树下,有时候是桌前,有时候是其他地方。在树下的时候,年轻人会蹲在地上看蚂蚁,一看看一下午。在桌前的时候,一般都是阴雨天,外面电闪雷鸣,年轻人便趴在窗边,把头放胳膊上,睁着茫茫然的眼睛任飘扬的雨丝落在身上,望着远处发呆。
他发呆的时候一动不动,便连眼珠儿也是一错不错。偶尔老头从他面前经过,年轻人眼睛才缓缓眨一下。
和自己的第一感觉一样,这人是个闷的。
秦放看人很有一手,他最得意的便是看人,有的人很好懂,只需一眼便能知道对方是骡子是马,是肮脏还是干净。比如秦谨,他一眼看过去便觉得秦谨像个七拐八拐的羊肠子,里面藏污纳垢属实让人恶心,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心灵的不尊重。也比如秦时,腼腆的笑容背后有一双暗幽幽的眼,那眼神里面东西太多,他秦放懒得看,也懒得理会。
对秦放来讲,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他讨厌的,另一种便是他喜欢的人。前者无须在意,后者无论如何也必须使劲浑身解数让其过得称心如意。
秦放第一次见年轻人的时候便摇旗不定,不知道把年轻人划到哪里去。说讨厌吧,不讨厌。说喜欢吧,倒也没到喜欢的程度。讨厌和喜欢中间有一个灰色地带,秦放咬咬牙便重新划分了第三个领域——不讨厌的空白领域,单独属于年轻人的领域。
自秦放出生以来,不讨厌的人很少,少到除了沈玉薇便是年轻人。
想到沈玉薇,秦放晃了晃脑袋,努力把沈玉薇从脑海中晃出去,他无法回想有关沈玉薇的一切,那会让他心如刀绞。
年轻人一动不动坐了半天,腰杆和来时一样挺得笔直。
秦放在后面看了他半天,终于起身走到年轻人前面去了:“你在想什么?”
年轻人眨了眨茫茫然的眼睛,看着突然冒出的秦放,语句有些结巴:“没,没在想什么。”
“你以前认识我吗?”脑海里一直转悠的问题,让秦放忍不住在他面前单膝下蹲,与他平视。
年轻人保持静止的姿势动了,他放下支颐的手臂,静静看着秦放不说话。
秦放有时候觉得年轻人眼睛很空,空得让人想到了荒芜的土地。有的时候又觉得那双眼睛里面迸出的神采让他觉得这个人还算有点人气。
是的,人气。那双眼睛有时像清澈的水,稚嫩如婴儿,有时像浓郁的大雾,看不清里面的任何东西。而现在,秦放望着这双被雾笼罩着的眼,莫名感觉到一股浓郁的悲伤,正从年轻人身上涌现。
不止是个闷的,也是个很矛盾的人。
铺天盖地般的悲伤让人窒息。秦放不自禁摸了摸年轻人的眼睛,感觉到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在不安地转动后,秦放抬手摸了摸年轻人的头,难得吝啬出一丝温情:“都过去了。”
这个动作不知让年轻人哪根筋搭错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胳膊拢成一个圈,将秦放围在中间。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便看到秦放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我……能不能……抱一下你?”年轻人看着面前逆着光的秦放,准备环抱的手臂微微颤抖。
这个人是见过自己的。但这悲伤的模样,秦放不觉得是见到恩人的表现,从年轻人对他态度上,也不像是对仇家。天知道是哪欠下来的债,让债主追着自己来南岭了。
秦放思索了一下,把自己当混世魔王的那几年惹过的人一一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但有的时间太过久远,他又不是个正眼看人的性子……
他思考的有点久,久到年轻人将胳膊放下,讷讷道:“对,对不住。”
年轻人这话说完,便呆住了,好半天,眼睛才缓缓眨一下。无他,秦放俯身抱住了他。
不消片刻,秦放松开手,语气认真:“以后不许再想了。”管他以前怎么和自己认识的,他只知道面前这人救了自己三条命。以后算起账来,甭说要自己一条命,即使要自己三条命秦放也没话说,因为这是他欠他的。
“好。”年轻人偏过头去,眼角似有湿意。
*
冬天来的很早,这边还没有围炉。
秦放看着外面漫无天际的雪,在心底数了数日子,问老头:“笨蛋呢?”
距离刚开始,他已经来到南岭一年多了,一年前的他压根想不到自己会在这呆这么长时间,也没想到自己会慢慢适应这样的生活。背后的伤早好了,手腕上的伤也好了。是时候启程了。
“不知道。”老头在把草药磨成珠子,再把它们一个一个串起来,做成珠串,“你找他做什么?”
“告别。”秦放看着外面的大雪道。
“这个时候出去,死路一条。”老头瞥了一眼外面的雪,“大雪在遮住你踪迹的同时,也会迷失你的视线。”
秦放双手放置在脑后,懒洋洋道:“我还是第一次见雪。”
“你既是从京城来的,那边没有雪吗?”
“那边四季如春,没有冬季,所以人们总在发/情。”
“没见过雪就不要挑战雪。”老头扭过身来给他一个板栗,“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你说的对。”秦放一动不动,任凭老头那屈起的指节打到额头上,他望着门口,“那笨蛋便可以挑战雪吗?”
冬天来临的时候,年轻人便走了,他走得悄无声息,唯独桌上的饭还是温热的。
起先秦放并不知道他走了,但一连数日,他都看不到那细瘦的影子,也看不到年轻人坐在一旁发呆的模样。秦二公子的衣服堆积成山,也没有人给洗了,嘴里的吃食又变的难以下咽了。秦放后知后觉年轻人可能离开了。
“你在生活上是个白痴,并不代表他是。”老头将手串一圈一圈系在秦放腕部,而后欣赏了一下,“老头子我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秦放看着老头动作,眼神放空:“原来他还有不是白痴的一面吗?”
“休息完便去洗你的衣服吧。你总不能指望一个老头子帮你洗吧。”
“聒噪。”
秦放不会洗衣服,但他知道冬天的水很凉,不是洗衣服的好时节,就在他拿着小木棍对着那堆衣服戳来戳去时,老头打开房门拎着一壶热水过来了,眼神里满是嫌弃:“加点热水啊,你不会想用凉水洗吧。”
“为什么人要穿衣服呢?”好不容易洗完一件衣服的秦放长吁短叹,他有一搭没一搭甩着手里的铁棍敲打着木盆里的衣服,心情很是憋闷。
“当然你也可以不穿。”老头抖了抖胡子,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就算你在雪地里光/溜溜地跑来跑去我也不会管的,我老头子什么没见过。你还说小秋是懒蛋,在我看来,你更懒。”
“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皮囊衣服都是表象,内核却是我这一颗心。表象再怎么花哨,内里撑不住依旧白扯。正如大字不识的屠户穿再精致的衣物也依旧盖不住他是个草包的事实。所以,比起皮囊衣服,我更关注我的心,只要我的心舒服了,那一切都好说。”
“这就是你不会梳头,不会洗衣服的理由吗?”老人看着胡乱扎起头发的秦放,以及他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话说得一套又一套的,还说你自己不是懒蛋。”
老头看着远方重重叹气:“有脑子的什么都不会干,没脑子的只会干活。”回应他的是秦放拎着铁棍对着脏衣服一顿乱七八糟的捶打。老头摇摇头,拎着空了的水壶进屋继续烤火。
没一会儿,秦放擦擦手低头进门:“我洗完了。”
“这么快?”
“本大爷学什么都快。”秦放边说边迅速绕过老头伸出冻僵的手指去火炉边烤火。
老头挑起窗帘,看着外面支棱着挂起来的破衣烂衫久久没回过神来,好久,才揉了揉眼睛道:“那……那是衣服吗?”
*
年轻人回来的时候是在初春。
他携着一身温风进屋,秦放被开门声惊动了,尽管那开门声很小,小的听不出来,但秦放还是睁开了眼睛,手指悄无息声地摸住枕头下的匕首:“死老头大半夜不睡想干嘛?”
“抱,抱歉,我,我想看看你。”年轻人结结巴巴。
秦放坐起身,一脸冷淡:“是人,是鬼?”
“人。”
“还活着,真不错。”秦放点点头。
“对不住。”
“看完了吗?看完了那便走吧。”秦放看也不看门边那个细瘦影子。
“我……”年轻人低着头。
没一会儿,门被轻轻关上。
秦放猛地一拍床铺,厉声道:“滚回来!”
年轻人又回来了,眼神惊定不移。
秦放总算抬眼看来了:“你还知道回来?”眼神幽怨,像是在控诉许久不回家的妻子。
年轻人看着衣服、被子、鞋子上满是补丁的秦放,还有和老头同款的乱糟糟头发,沉默了片刻:“对不……”
“本大爷饿了。”
年轻人没解释他去干了什么,他抱回来了一堆新衣服,洗的干干净净,便连床铺也焕然一新。
“这里的冬天真冷,冷得我都受不了。”秦放捧着碗暖手,修长有力的手指间,两道冻裂的伤痕尤为显眼——那痕迹像两道浅疤,衬得原本好看的手多了几分粗糙。
“对不……”
“你不怕冷吗?”暖完手后,秦放将一杯热茶放到年轻人面前,端详着他。年轻人脸上没有冻伤,手上也没有,露出来的皮肉干干净净。
“也怕。”
秦放点点头:“所以你去了不那么冷的地方。”
“也没有。”年轻人微微苦笑,“活动起来便不冷了。血液在血管里一直沸腾便不会怕冷了。”
“危险吗?”
“危险。”
“非做不可吗?”
“非做不可。”
“教我一招吧。”秦放说,“我不想忍受冬季,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