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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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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双重痛楚的交织碾压下,疲惫最终如沉重的潮水,漫过杨橙强行构筑的所有堤坝。意识一点点沉沦,脱离冰冷痛苦的现实,坠入一个光怪陆离、交织着希望与绝望的深渊——梦境。
第一幕:燕园残像
仿佛被无形的引力吸扯,杨橙猛地“站”在了……燕城大学那熟悉而古老的理学院楼前。
阳光异常明媚,倾泻在爬满藤蔓的红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着初秋清爽的气息,还有……纸张和油墨的馨香。一切都如此清晰、鲜活,仿佛触手可及。她低头,身上穿的,竟是高二那一年,唯一一条没有补丁、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浅蓝色牛仔裙。粗糙而熟悉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穿越时空般的不真实感,却又带着久违的、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走向记忆中那间阶梯教室——大二上学期主修的核心课程《经济学原理》。那个让她绞尽脑汁、常常感到力不从心的庞然大物。
“杨橙?”
一个熟悉得让她心脏骤停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她猛地回头。
杨成。是少年的杨成。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微微泛白的牛仔裤,碎发随意地散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前,鼻梁挺直,唇角噙着一抹干净、没有一丝算计和阴霾的笑意,眼神清澈明亮,如同冬日暖阳下的冰河,折射着纯粹的辉光。没有后来商界的深沉冷冽,没有背负家族重压的阴郁,也没有面对她时那份复杂难辨的痛苦。那是杨橙记忆中几乎被遗忘的,纯粹的杨成。
他扬了扬手中的卡片,笑容更盛:“就知道你会来抢座。喏,你的票,老位置,第四排中间,视角无敌。”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像一串轻盈跳跃的音符,撞在杨橙尘封已久的心弦上。
杨橙怔怔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纸片,熟悉的印刷体,熟悉的座位号(E411-4-17)。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暖流瞬间涌上鼻腔,带着酸涩的疼。她下意识地想去接,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卡片边缘时停住。她怕一碰,眼前的幻影就会消散。
杨成似乎对她的迟疑毫无所觉,很自然地收回票卡,晃了晃手里的另一张:“走吧,一起?晚了占不到好地方。”
说罢,他率先迈开长腿,走向教室门口,还回头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那是她在现实里从未见过的属于杨成的表情。
周围的景象模糊而嘈杂。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过,书包带子晃动着青春的节奏,讨论声、嬉笑声、赶路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属于大学的特有喧嚣。
杨橙像一个失魂的人偶,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身后。她能闻到阳光曝晒后干净的草木气息,能感受到脚下坚硬石板的触感,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走廊角落里剥落的石灰墙皮。
这一切细节的堆积,让这个梦境坚固得近乎荒诞。
她的心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不顾一切地沉溺在这虚幻的真实里。
直到踏入图书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一切的喧嚣被瞬间隔绝。
这里是图书馆的顶楼——古籍文献区。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静谧王国。
窗外,刚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已是浓云密布,沉甸甸的铅灰色压得人心头发慌。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高高的彩色玻璃窗上,蜿蜒流下,将窗外扭曲的世界割裂成模糊的光斑。
窗内,恒温空调保持着令人舒适而稍显冰冷的23摄氏度,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油墨和轻微樟脑丸混合的独特气味,是杨橙记忆中属于专注与安全感的味道。
吊顶暖黄的灯光轻柔地铺洒下来,将一排排厚重的木制书架笼罩在昏黄而柔和的暖色调中。
她坐在一张厚重的实木阅览桌旁。面前的摊开的《宏观经济学精析》显得如此遥远。
她侧目,杨成就坐在她右手边的椅子上。他没有看书,左手肘支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纯黑的钢笔,指尖微动,金属笔身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的侧脸线条在这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润。
安静。只有书页偶尔被翻动的轻微沙响,雨点敲打玻璃的连绵节奏,以及……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微妙的张力。
忽然,桌下传来温热的触感。杨橙触电般想缩回腿。
杨成的右脚踝不知何时,轻轻地、试探性地,缠绕住了她的左脚踝。一个带着体温、慵懒又极富占有欲的小动作。
他没有看过来,依然保持着注视桌面的姿态,但嘴角却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泄露出一丝少年人得逞般的、狡黠的心满意足。
那脚踝处的温度,如同一个小小的暖炉,驱散了古籍区的凉意,也点燃了杨橙血液深处隐秘的悸动。她一动不敢动,仿佛惊扰了此刻的宁静便是最大的罪过,任由那股温热的暖流沿着神经线,缓慢而坚定地蔓延至全身。
“啪嗒!”
笔筒被她思考时无意识伸长的腿不小心扫倒,里面七八支画笔、铅笔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敲打出突兀而响亮的噪音。旁边几桌正在埋头苦读或低声讨论的学生闻声望来。
杨橙窘迫得想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她慌张地弯下腰去捡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
杨成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她面前的地上,手长脚长,三下五除二,麻利地将散落的文具拢在一起。
在她慌乱的目光中,他拿起滚到旁边书架下方的一本黑色硬壳大部头——《期权期货定价:理论与实务》。那是她下学期的教材,此刻在梦境中以实体的重量提醒着她现实的沉重。
“喏。”杨成将书递给她,低沉干净的嗓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毒丸’的实操基础?”他眼里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那瞬间的眼神跨越了梦境与现实的距离,让杨橙心尖狠狠一颤。他仿佛知道些什么?知道她现实中被迫启动的“毒丸计划”?
就在这时,一声刻意憋住但还是清晰可辨的、带着揶揄的笑声从侧后方某个书架角落响起:“哦豁!杨神现场抓女友开小差?哇哦……”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模糊、穿着燕大棒球衫的男生,正举着一个当时还比较新鲜的单反相机(D80),镜头赫然对着他们。男生脸上是发现了惊天八卦的兴奋。
少年杨成的反应迅如闪电。脸上的慵懒和暖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锐利。几乎是同时,他手中那本厚厚的《期权期货定价》带着风就掷了出去,正朝着那男生面门砸去。当然,没砸到,但在男生惊叫闪避的空隙,杨成已经像一头被激怒的年轻猎豹般冲了过去。
“站住!相机给我!”杨成带着怒意的低吼在书架间响起。
混乱的声音逐渐远去。桌边只剩下心脏还在狂跳的杨橙,以及桌上那本杨成方才在看的书。
她下意识地伸手拿起它。
那是一本……高等数学笔记。
工整清晰,逻辑严谨,重点突出,字迹锋利有风骨,正是杨成的手笔。笔记的边角因为经常翻阅已变得柔软。这笔记她曾经隔着过道偷瞄过无数次,此刻竟真真实实握在手中。她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感受那熟悉的书写力量。
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当翻到中间某页时,一张折叠的薄纸片从纸页间飘然而落。
杨橙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张纸片。触感……有些粗糙焦脆。
展开。
是一张照片。
像素不高,背景昏暗混乱,似乎是某个幽深的巷口。一个身材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与杨橙身上这条牛仔裙同时期)的长发少女,正被一个魁梧模糊、显然醉醺醺的男人粗鲁地抓住手腕,用力向巷子深处拖拽。
少女的身体以一种完全抗拒的姿态向后倾仰着,惊恐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只留下模糊的侧影,但那双瞪大的、充满绝望的眼睛,却如同深渊一般穿透了模糊的像素,狠狠刺进了看照片人的心里。
照片的边缘,有明显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色痕迹,像是刚从火堆边抢回。一张残片,凝固着一段不堪回首的恐惧。
杨橙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她艰难地翻过照片。
照片的背面,是杨成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记录着:
2009年9月16日旧巷(南侧入口)救下第7次状态:受惊,无重伤。
2009年9月16日!
杨橙的瞳孔猛地收缩,大脑一片空白。这个日子,这行冰冷记录“状态”的文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最深的伤口里反复搅动!
这个日期……这个日期……在现实中,在冰冷的深城旧巷,正是杨成不顾她的激烈反抗,强行拖拽、强吻她,最终触发她童年最恐怖的创伤记忆、导致她绝望昏迷的日子!是现实噩梦开始的日子!
梦境中的“救下第7次”,与现实中的“强制伤害”,如同两枚精准咬合的齿轮,残酷地将虚幻的美好与残酷的现实焊接在一起。
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旧巷冰冷潮湿的空气、男人浓重的酒气和汗臭、粗糙墙壁磨蹭手臂的疼痛、无力的挣扎、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后来,杨成那不由分说的强硬、他覆上来的唇、那被强行唤醒的、更为绝望的梦魇……
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那个给她披上暖意灰毛衣、脚踝轻轻纠缠的少年杨成,与那个在旧巷里眼神狠戾、不顾一切将她视为所有物强行动作的杨成,两张面孔在她脑海中疯狂叠加、撕裂。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撕扯着她的神经。这就是所谓的“守护”吗?他一次又一次地介入她狼狈不堪的黑暗时光,记录在案,同时又亲手制造了那最不可饶恕的一次伤害!
就在这时,一股温暖的、带着淡淡烟草和干净皂角气息的味道包裹了她。一件柔软舒适的灰色开司米羊毛衫,轻柔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披在了她颤抖的肩膀上。
温暖瞬间隔绝了古籍区恒温空调带来的冰冷,也短暂地阻隔了那张照片带来的刺骨寒意。杨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微喘着气,额角似乎还有一层薄汗。那个捣乱的棒球衫男生已不见了踪影。
“没事了。”他低声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坚定,目光落在她煞白的脸上和她手中捏着的那张照片上,眼神复杂难辨,却没有丝毫的意外。他似乎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冷吗?雨还在下。”他自然而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没发生过那个小插曲,也没发生过那张照片的曝光。他从随身的纸袋里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纸包,熟练地剥开一枚滚烫圆润的栗子,递到她嘴边。棕褐色的外壳油亮,散发着诱人的焦糖甜香。
“尝尝?新炒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杨橙机械地张开嘴。温热的栗子仁被送入口中,粉糯香甜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口腔的苦涩。然而,她的目光却定格在杨成掌心那枚刚刚被他剥开的栗子空壳上。
那半圆形的栗子壳内部,竟被人用极其精细的刻刀,清晰地刻上了一行优美的英文字体: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泰戈尔,《飞鸟集》
轰隆!
一道无声的霹雳在杨橙的识海中炸裂!
这诗句!这熟悉的、被她镌刻在灵魂深处的诗句!
五年级那个下午,黑暗、冰冷、绝望的隧道里,那个穿透绝望壁垒的清朗读书声,那个支撑她爬出血污、挣扎求生,并成为她日后无数次在黑暗中紧握救命稻草的声音……
那反复吟诵的,正是这句诗!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张年轻英俊、带着关切又深藏着复杂情愫的脸。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温柔的轮廓,那双眼睛,此刻是如此澄澈专注地看着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重塑。那个隧道里的声音,那个少年时代的读书声,与眼前这个人……竟然是……重合的?!
难道……
“杨……”
第二幕:熔炉献礼
“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如同无数把锋利的锥子,毫无征兆地、极其粗暴地撕裂了图书馆顶楼温馨静谧的空气!尖锐的音波狠狠地撞击着耳膜,瞬间让整个世界扭曲、崩塌!
橘红色的、令人窒息的警示灯疯狂闪烁,将古籍区柔和的暖黄灯光粗暴地驱赶殆尽!原本整洁、弥漫着书香的空气,瞬间被一股刺鼻、辛辣、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化学气体味道侵占!浓烟不知从何处滚滚冒出,迅速弥漫,遮蔽了视线,灼烧着喉咙!
“咳咳咳……火灾警报?”“快跑!化学楼实验室那边!”“天呐!是……是浓烟!有毒的!”
恐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桌椅碰撞、书本跌落、纷乱的脚步声、绝望的呼喊声……刚才还秩序井然的图书馆瞬间变成了地狱的入口!
混乱中,杨橙想站起来跟随人流逃离,双腿却软得如同棉花。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将她死死按在座位上!下一秒,冰冷的金属触感猛地在她的左手手腕和右脚踝上锁紧!
“咔哒!”
沉重的机械锁扣声冰冷入骨!
是手铐!将她牢牢锁在了旁边那个用于支撑巨大古籍书架的、冰冷的铁质反应釜支架上!
绝望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毒烟疯狂涌入肺腑,视线模糊,灼热的气流燎烤着皮肤。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她徒劳地挣扎着,冰冷的金属将手腕脚踝磨得生疼,眼前的浓烟中仿佛显现出童年旧巷里那个醉汉狰狞的脸,实验室里诡异的火光似乎与深城旧巷破败的墙垣重叠……她又要被抛弃了吗?像无数次在噩梦中一样?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的巨大爆响在她耳边炸开!火星四溅!
一个人影如同从熔岩炼狱中挣脱的狂神,裹挟着一身雪白的灭火器泡沫和刺鼻的干粉,破开浓烟和火光冲到了她面前!是杨成!他眼神锐利如刀,手中紧握着一根从附近消防栓上强行拆下来的、沉重的红色破门槌!那破门槌的尖端,正狠狠地砸在锁着她的其中一条锁链的链扣上!
“别动!低头!”他嘶吼着,声音被浓烟熏得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没有丝毫犹豫,那沉重的破门槌再次高高抡起,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向另一处更关键的链扣连接处!
“当啷!咔嚓!”
坚硬的钢铁链扣在巨力下扭曲、变形,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开来!断裂的瞬间,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杨成手臂发麻,但他没有丝毫停滞!
“走!!!”
他一把抓住她刚刚解脱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抗拒。巨大的惯性带着两人,如同失控的炮弹,直直撞向侧面那面巨大的、由无数小块彩绘玻璃拼接的窗户!
“哗啦啦——!!!”
巨响如同水晶宫殿的崩塌!无数色彩斑斓的玻璃碎片如同最狂暴的钻石风暴,伴随着飞溅的火星、泡沫和浓烟,四散飞射!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硝烟般的味道,如同一个巨大的巴掌,狠狠地打在杨橙的脸上,冰冷的雨水也瞬间泼洒而入!
巨大的失控感侵袭而来!他们正从至少四层楼的高度,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朝着下方被暴雨和混乱笼罩的校园地面,急速坠落!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嘶吼!失重的恐慌拽紧了心脏!就在这急速下坠、仿佛要坠入深渊的刹那,一只手猛然将她狠狠地拉向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
杨成用身体将她完全裹住,用自己的背脊承担了大部分下坠的冲击和飞溅的玻璃碎片。他紧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冰冷的、沾满了泡沫和烟灰的头顶。
但破门而入的不是消防员,是顶着灭火泡沫的杨成。他嘶吼着用管钳砸断锁链,烫伤的手背抹得她满脸白沫:“数到三就带你飞!”他们撞碎玻璃窗坠向夜空时,杨成突然咬她耳朵:“你的‘毒丸计划’我早藏进生日蛋糕了——二十岁快乐,我的金融女神。”
杨橙笑着去抓飘落的蛋糕糖霜,指尖却触到现实里冰冷的手术通知单。
监护仪滴答声刺破幻境,她猛然在别墅床上惊醒,掌心还残留梦中学士服的棉麻触感。
窗外黑云压城,平板电脑亮着刚部署的做空指令,而加密邮箱里躺着疗养院的新邮件:“杨成先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