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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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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像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秦夜沸腾的怒火之中,带来一阵尖锐而诡异的刺痛。恨?当然是恨的!这恨意支撑了他三年,是他午夜梦回时啃噬心脏的毒虫,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之一!
可为什么,当傅止洲用这种几乎是……破碎的、带着某种隐秘期盼的语气问出来时,那纯粹的恨意仿佛被投入了某种粘稠的、黑暗的溶剂,开始扭曲、变质,泛起连他自己都恐慌的泡沫?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竟发不出一个肯定的音节。掐在傅止洲脖子上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又松了几分。
就在这瞬间的恍惚和松动间,傅止洲眼底那丝诡异的、近乎求证的光芒熄灭了,重新被更深、更冷的幽暗吞噬。他猛地发力,挣脱了秦夜已然无力的钳制,翻身而起,动作因为之前的搏斗而有些踉跄。
他没有再看秦夜,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打斗中缺氧产生的幻觉。他背对着秦夜,整理自己被扯得不成样子的衬衫,手指微微发颤,但很快被他强行控制住。脖颈上被掐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秦夜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望着天花板上一块模糊的水渍,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两人粗重未平的喘息。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物渗入皮肤,却无法冷却体内那股混乱的、无处发泄的燥热。
傅止洲一言不发,走到洗手间,锁上了门。里面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一切可能的情绪泄露。
秦夜缓缓坐起身,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嘴角破了,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后腰被撞到的地方传来阵阵闷痛。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看着指尖那点鲜红,眼神晦暗不明。
刚才……傅止洲那算什么?
示弱?不可能。那更像是……某种失控下的呓语,某种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深藏于怨恨之下的……疲惫?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秦夜狠狠掐断。他一定是被打懵了,才会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傅止洲那种人,怎么可能会疲惫?他只会像冰冷的机器一样,精确地计算,无情地打击,直到对手彻底崩溃。
水声停了。傅止洲走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居服,头发湿漉漉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情绪。他径直走到自己书桌前,拿起笔记本电脑和充电器,然后,在秦夜略微诧异的目光中,转身走出了宿舍门。
“砰。”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他去了哪里?自习室?通宵咖啡馆?总之,是远离这个有秦夜存在的、令人窒息的空间。
秦夜独自坐在一片狼藉的宿舍地板上,突然觉得这狭小的空间变得无比空旷和寂静。刚才那场激烈的搏斗留下的痕迹无处不在:歪斜的桌椅、散落一地的书本、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暴戾气息,以及他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
还有傅止洲最后那个问题,像鬼魅一样,在寂静中反复回响。
——“你就这么恨我?”
废话!
秦夜猛地一拳砸在地板上,骨节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烦躁。他爬起来,也走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冲洗着脸,试图冲掉那些不该有的、混乱的思绪。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发红,嘴角淤青,头发凌乱,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而傅止洲,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肉搏,看起来却依旧……体面。除了那点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嘴角淤青和脖颈上的红痕。
这种对比让他更加窝火。
这一晚,傅止洲没有回来。
秦夜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小组作业的文档打开着,傅止洲完成的那部分理论框架严谨、逻辑清晰、数学推导无懈可击,完美得令人嫉妒,也令人愤怒。他试图从中找出漏洞,却发现徒劳无功。
这种智力上的被碾压感,比□□上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最终,他烦躁地合上电脑,倒在床上,却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傅止洲没有回来这件事,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某个角落,不疼,却别扭得让人无法忽略。
***
第二天
秦夜黑着脸,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直到上课铃响,傅止洲才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二致,依旧是那副冷峻矜贵的模样,只是仔细看,能发现他嘴角和脖颈处用了些遮瑕,但仔细看仍能看出些许痕迹。他目不斜视地走进来,直接坐在了离秦夜最远的对角线位置。
两人之间隔着一整个教室的人海,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充满敌意的磁场连接着,让周围的同学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教授进来,照例先提到了小组作业,还特意“关切”地问了一句:“秦夜,傅止洲,你们小组进展怎么样?有没有碰出什么‘火花’啊?”
全班寂静无声,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秦夜脸色难看至极,抿紧嘴唇不说话。
反而是傅止洲,抬起头,语气平静无波地回答:“进展顺利,教授。我们在深入探讨模型的不兼容性问题。”他特意加重了“不兼容性”几个字。
教授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笑着点点头:“好好好,有争论才有进步嘛!”
秦夜在心里冷笑:不兼容性?差点打出人命才算不兼容性吗?
一整天,两人都极力避免任何形式的接触。即使在不得不共同出现的课堂上,也仿佛对方是透明的空气。但这种刻意的忽视,反而更加印证了外界关于他们关系极度恶劣的猜测。
校园论坛上的帖子热度居高不下。
【实锤了!经院那对神仙冤家昨晚宿舍激情互殴!(有图有真相)】
【图】(一张模糊的、明显是偷拍的走廊照片,傅止洲深夜拿着电脑离开宿舍的背影)
【卧槽!傅止洲被赶出来了?】
【看样子是,秦夜这么猛的吗?】
【不是说两败俱伤吗?看今天两人好像都挂彩了。】
【所以小组作业还能完成吗?赌约还作数吗?】
【我赌完不成,这要是能合作,我直播倒立洗头!】
这些议论像苍蝇一样围绕着秦夜,让他心烦意乱。更让他烦躁的是,小组作业的截止日期在一天天逼近。傅止洲完成了他的部分,并且完成得无可挑剔,这反而将压力全部转移到了秦夜身上。如果他无法拿出同样高质量的分析和对策,或者无法与傅止洲的理论部分完美衔接,那么丢脸的将是他自己。
他憋着一股劲,几乎不眠不休地泡在图书馆和数据库里,搜集数据,分析案例,撰写报告。他绝不能输给傅止洲,尤其是在学术上。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秦夜终于完成了初稿。他疲惫地揉着眉心,将文档拖拽到共享文件夹。几乎就在他拖拽完成的下一秒,文件夹状态显示更新——傅止洲下载了文档。
秦夜的心莫名提了一下,随即又为自己的紧张感到恼火。他关掉电脑,准备洗漱睡觉。这几天傅止洲虽然回来了,但几乎都是在他睡着后才回来,一早又离开,两人几乎打不着照面。
然而今晚,他刚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傅止洲坐在书桌前,屏幕亮着,正是他刚刚提交的报告。
傅止洲看得很专注,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冷硬。他的手指偶尔滚动鼠标,速度快得惊人。
秦夜站在原地,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像等待审判的囚徒。他强迫自己露出不在乎的表情,走到自己床边坐下,拿起手机胡乱翻看,眼角余光却时刻关注着傅止洲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宿舍里只有傅止洲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似乎在记录什么)的细微声响。
终于,傅止洲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秦夜。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审视的锐利。
“看完了?”秦夜先发制人,语气硬邦邦的,“有什么高见?”他已经做好了被挑剔、被贬低、甚至被全盘否定的准备。
傅止洲沉默了几秒,开口,说出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批判:“巴西雨林保护区的案例选择,角度很刁钻。”
秦夜一愣。
“数据来源处理得还算干净。”傅止洲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对策建议部分,第三点关于动态激励合约的设计,有可操作性。”
秦夜彻底懵了。傅止洲这是在……肯定他的工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而,还没等他那点荒谬的诧异落地,傅止洲的“但是”来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冰冷而尖锐,“你的核心论点,试图用这个案例证明H-M模型在长期生态保护项目中的彻底失效,逻辑链存在致命缺陷。”
他指向屏幕上的某一段落:“你忽略了当地政府政策摇摆的根本原因是国际碳交易市场价格波动,而非模型本身的激励不足。你用结果否定过程,犯了归因错误。”
他又快速点出几处:“这里,数据截取时间段有选择性偏差,刻意回避了政策稳定期的有效数据。这里,效用函数代理变量的选择过于主观,削弱了结论的普适性。”
他的批评精准、犀利、一针见血,完全基于学术逻辑,没有任何人身攻击,却比任何辱骂都让秦夜难堪。因为他知道,傅止洲说的是对的。他在分析时,确实带了强烈的个人情绪,急于证明傅止洲的理论是错的,以至于在某些地方刻意强化了不利于模型的证据,忽略了整体背景。
被完全看穿的羞耻感和学术上被彻底碾压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秦夜。
“还有,”傅止洲最后总结,语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格式。引用规范混乱,图表标注不清晰。这就是你做了几天的东西?”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否定的不仅仅是秦夜的学术能力,更是他的态度和努力。
秦夜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丝被肯定的错觉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羞辱的愤怒:“傅止洲!你他妈……”
“重做。”傅止洲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案例分析部分,剔除主观臆断,补充完整数据周期。对策部分,围绕模型可拓展性进行修改,而不是全盘否定。明天晚上之前给我。”
他下达完指令,便转回身,开始修改他自己理论部分可能需要调整的细节,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秦夜站在原地,浑身发抖。重做?明天晚上之前?傅止洲把他当什么了?呼来喝去的下属吗?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深切的、被否定的痛苦攫住了他。他看着傅止洲冷漠的背影,恨不得冲上去再次和他厮打在一起。
但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傅止洲的批评虽然刻薄,却切中要害。如果他交上去一份有明显漏洞的报告,最终损害的,是他自己的成绩和声誉。傅止洲完全可以不管他,任由他交一份垃圾上去,然后轻松地用他无可指摘的理论部分衬托出秦夜的无能。
可他偏偏管了。用最伤人的方式。
这种认知让秦夜的愤怒变得更加复杂和痛苦。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最终,他没有爆发,而是猛地坐回电脑前,用力敲击键盘,打开了那个被他视为耻辱的文档。
这一夜,秦夜房间的灯亮到了后半夜。他咬着牙,忍着屈辱,按照傅止洲的要求,一点点修改报告。每一次删除带有主观色彩的语句,每一次补充那些“不利于”自己论点但却客观存在的数据,都像是在亲手刮掉自己身上的血肉。
傅止洲也没有睡,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书,偶尔在电脑上处理些别的事情,没有再看秦夜一眼,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监督和压迫。
当秦夜终于再次完成修改,将文档扔进共享文件夹时,天边已经泛起了微光。他筋疲力尽,几乎虚脱。
傅止洲几乎立刻下载了文档,快速浏览了一遍。这一次,他没有再提出尖锐的批评,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可以了。”
然后,他开始将两部分内容整合,调整格式,生成目录和摘要。他的动作高效而流畅,带着一种天生的掌控力。
秦夜看着他的侧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恨意依旧汹涌,却又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佩服?以及更深的、为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情绪而感到的自我厌恶。
最终,一份格式完美、内容扎实的报告完成了。傅止洲甚至还在最后加了一段精彩的总结升华,将两人的争论点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理论层面。
“发你了。”傅止洲将最终版文件发给秦夜,然后合上电脑,起身去洗漱,结束了这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秦夜点开那份报告。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份高质量的作品。甚至比他们各自单独能完成的都要好。那种强硬的、互不相容的思维碰撞,虽然过程痛苦,却意外地催生出了更全面、更深刻的观点。
“强者就要和强者碰撞才能产生火花。”
教授的话突兀地在脑海中回响。
秦夜烦躁地关掉文档。即使得到了高分,他也绝不会承认这是“合作”的成果。这只是互相折磨的副产品。
上交作业后,教授果然大为赞赏,甚至在课堂上特意表扬了他们小组,称他们的报告是“批判性思维与扎实研究的完美结合”。
全班同学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充满了不可思议。
只有秦夜和傅止洲知道,这份“完美结合”的背后,是几个不眠之夜、一场肢体冲突、无数次针锋相对和近乎屈辱的修改换来的。
表面的战火暂时平息,但宿舍里的低气压并未消散。那场未尽的打斗,傅止洲那个诡异的问题,以及这次被迫的、“高效”的合作,都在两人之间留下了更加复杂难言的裂痕和张力。
他们依旧视对方为死敌,但某种界限,似乎在一次次激烈的碰撞和不得已的交织中,变得模糊起来。
仇恨的毒株依旧参天,但其根部,仿佛被注入了一些别的、更加晦暗不明的养料,悄然滋生着无人察觉的、危险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