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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静夜思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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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附近的一处高档公寓内,哈桑卸下了那身笔挺却略显束缚的西装,换上了舒适的棉质T恤和运动长裤。窗外是都市不夜的霓虹,窗内却是一片安静的沉思。
他为自己泡了一碗浓醇的奶茶,熟悉的咸香气息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房间里冰冷的空调味。他端着陶碗,没有开主灯,只借着书桌上一盏暖黄的台灯光芒,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投向窗外璀璨却遥远的灯火,思绪却早已飘回了那片辽阔的草原,以及刚刚结束的那场充满张力与暗示的会面。
段宏远的赏识是真诚的,也是功利的。这一点,哈桑看得很清楚。那位商业巨擘的眼神里,有对他才华的惊讶,但更多的是对一种“稀缺资源”的评估——一个精通现代经济学、又根植于边疆少数民族背景的年轻人,既能理解资本的逻辑,又能打通特殊的地域与人脉资源,这无疑是段氏集团向更广阔领域扩张所需的一把独特的钥匙。段宏远看到的,是“哈萨克精英”哈桑的价值,而非仅仅是哈桑这个人。
那么段成鸣呢?
哈桑的眉头微微蹙起,脑海中浮现出段成鸣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冷淡,却在看向自己时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深邃眼眸。他阻止自己进入段氏时的那种急迫,几乎算得上是失态,与他一贯的冷静自持大相径庭。
这种急迫,源于什么?
是出于保护?像段成鸣自己所说的,担心段氏这个复杂的染缸污染了自己?担心自己成为他父亲手中一颗被利用的棋子,最终失去那份他或许在意的纯粹?
哈桑啜饮了一口奶茶,温热的口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他并非不识人间疾苦的象牙塔学子。父亲的石油生意虽不能与段氏这样的庞然大物相比,但在地方上也绝非小打小闹。他从小就见惯了各色人等在利益面前的姿态,真诚的、虚伪的、合作的、算计的。他懂得欣赏段成鸣可能存在的保护欲,但他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段成鸣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那背后隐藏的情绪,复杂得超乎寻常。
那里面,是否夹杂着一丝……恐惧?段成鸣在恐惧什么?恐惧自己进入他的世界,看清他冰冷面具下的所有挣扎与不得已?恐惧他们之间那种在草原上建立的、简单直接的关系,一旦被置于都市和利益的聚光灯下,会变得面目全非?还是恐惧……他自己都无法面对和言说的,某种正在悄然变质的感情?
哈桑的心微微一颤,将这个过于大胆的猜测暂时压下。他不能确定,也不愿轻易下判断。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段成鸣的心思,绝非表面那么简单。那个男人像一座冰山,露出海面的只是极小一部分,更多的情绪和秘密都隐藏在深不可测的海面之下。
抛开段成鸣复杂的个人情绪,哈桑强迫自己回到更现实的层面来思考段宏远的提议。
拒绝?似乎是最简单直接保全自身纯粹性的方式。但这是否也意味着放弃了一个可能带来巨大改变的机会?段氏的资源、平台和资本,如果运用得当,确实能极大地推动他心中构想的“数字游牧”计划,为家乡的传统牧业和旅游业注入新的活力。这与他回报草原的初衷并不违背,甚至可能是一条捷径。
接受?则意味着他要主动跳入那个段成鸣极力阻止他进入的、充满算计和利益交换的名利场。他需要时刻警惕,小心周旋,确保自己不被完全同化和吞噬,确保自己的理想不被资本扭曲。这无疑是一场走钢丝般的冒险。
有没有第三条路?
哈桑的目光落在手机上。他沉吟片刻,看了一眼时间,估算着父亲□□应该已经处理完一天的事务,便拨通了远在阿勒泰的视频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屏幕上映出□□略带疲惫却难掩豪迈的脸庞,背景是熟悉的书房,墙上挂着哈萨克刺绣和现代企业颁发的奖牌,奇异地和谐。
“巴拉姆(我的孩子),扎克斯吗(你还好吗?)”□□用哈萨克语亲切地招呼,“这么晚还没休息?在上海一切都好?”
“都好,阿塔(爸爸)。”哈桑也用哈萨克语回应,脸上露出了回到家的放松笑容,“刚结束一个活动,有点事想听听您的想法。”
他简单地将结识段宏远以及对方的邀请叙述了一遍,语气平静客观,既没有夸大机遇,也没有强调风险,只是陈述事实。但他特意提到了段成鸣——那个在草原迷途的上海男人,正是段宏远的儿子,以及他强烈的反对态度。
视频那头的□□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玉石镇纸,眼神深邃。等哈桑说完,他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反问:“我的儿子,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的心更偏向哪一边?”
哈桑沉默了一下,坦诚道:“我渴望能为家乡做更多事,段氏的资源很有吸引力。但我同样警惕被完全卷入资本的洪流,失去主动权,也……可能失去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段成鸣的反应让我有些在意。”
□□缓缓点头,目光中透着历经世事的智慧:“段宏远那样的人,是草原上的头狼,敏锐、强大,但也危险。与他合作,如同与狼共舞,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和力量。他能给你的,远比一般人多,但他想从你这里拿走的,也绝不会少。”
他话锋一转:“但是,巴拉姆(孩子),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羊羔。你父亲我,这些年能把生意做起来,也不是只靠真诚和热情。合作,未必一定是依附。关键在于,能否以平等的姿态,找到彼此利益的契合点。”
哈桑心中一动:“您的意思是……”
“段氏看中你的潜力和你背后的资源,我们同样可以评估段氏能为我们带来什么。”□□身体前倾,语气变得认真,“如果他真的对你的项目感兴趣,或许可以探讨一种更深度的合作模式,比如共同成立一个专注于边疆产业升级的投资基金,或者针对特定项目进行合资合作,而不是简单地让你进入段氏,成为他的雇员。这样,你既能借助他们的资本和平台,又能保持相当的独立性和话语权,核心目标依然是为了家乡的发展。”
父亲的话像一道光,劈开了哈桑心中的迷雾。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或许可以尝试将选择题,变成一道需要巧妙构思的解答题。关键在于,自己是否拥有足够的筹码和智慧去谈判。
“我明白了,阿塔。”哈桑感觉思路清晰了许多,“我需要更完善我的方案,让它更具吸引力和可操作性,同时也需要更审慎地评估与段氏合作的各种可能形式和潜在风险。”
□□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就对了。不要急于做决定。草原上的鹰,总会先在高空盘旋,看清猎物的动向和周围的环境,才会俯冲而下。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选择,记住,你的根在草原,你的家人永远是你的后盾。至于段成鸣那个年轻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他的反对,或许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但也可能是一种……束缚。你需要看清他真实的想法,但这不该成为你决策的主要依据。你的路,要由你自己来决定怎么走。”
结束了与父亲的通话,哈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父亲的支持和建议让他更有底气去面对前方的迷雾。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电脑,调出那份关于“数字游牧”与传统产业升级的商业计划书。他不再仅仅将它视为一份学术论文或者一个理想化的蓝图,而是开始以未来可能与合作者(甚至是像段氏这样的巨擘)谈判的姿态,重新审视、打磨、强化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夜深人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相伴。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来,目光再次落向手机。指尖划过屏幕,停留在与段成鸣的聊天界面上。那句“想起了草原的风”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思索了片刻,缓缓输入:“和我阿塔通了电话,聊了聊今天的事。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慎重考虑的。”
他没有提问,没有试探,只是平静地陈述,表达了感谢和谨慎的态度。然后,他拇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几秒,最终却缓缓移开,按下了删除键。
这条消息,最终没有发出去。
有些问题,不需要急于追问答案。有些心思,需要留给时间去沉淀。
他关掉台灯,让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都市的光影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流动之色。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交替浮现出草原的星空和都市的霓虹,段成鸣冷漠又焦灼的眼神,父亲沉稳睿智的面容……
前路依然充满未知,但此刻的他,内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和坚定。他需要做的,是继续壮大自己的翅膀,准备好迎接任何可能的风暴,或者……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