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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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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归于寂静,候鸟归栖旧林,血雾漫天似霞光,人间,地狱,混淆不清。
于什远率先寻到一处隐蔽的地穴入口,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地底别有洞天,一股混合着铁锈与腐朽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
他站稳后,立刻回身,伸手稳稳扶住随后下来的陈痏晛。指尖触及对方微凉的手腕,能感受到其下平稳的脉搏,这让他慌乱的心跳稍稍平复。
空气中悬浮着细密的血珠,裹挟着地底特有的潮湿阴冷。头顶唯一的洞口投下几缕微弱的天光,与岩壁上零星插着的、摇曳不定的火把,共同构成了这深渊之中唯一的光源,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如同鬼魅。
于什远蹲下身,指尖轻拭过冰冷的地面,抬起手时,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指尖染上了一片暗沉的粘腻。“这么多血?”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哼嗯……”陈痏晛的语调微微上扬,尾音拖长,在这空旷的地穴里显得格外清晰,似乎眼前这诡谲的景象终于提起了他一丝兴趣,“看来不简单呢,这就是你的任务?”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那根墨色发带,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黑暗深处。“要查么?”
“上峰……没说一定要查。”于什远如实回答。
“没说不查,就是能查咯。”陈痏晛轻笑一声,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不再犹豫,抬步便向那更深的黑暗走去。
于什远立刻紧步跟上,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陪着哥哥。”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落在陈痏晛耳中,却重逾千钧。他感觉自已像一颗无意投入看似宽广平静海面的石子,未曾想会激起层层涟漪,引动海底深藏的暗流汹涌。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沉默片刻,终是低低应了一声:
“好。”
于什远注意到陈痏晛披散的长发在行动间不时被气流带起,飞舞着,偶尔会拂过面颊。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勾住了一缕飞扬的发梢。“哥哥披着头发会难受吗?我看哥哥撩过很多次头发了。”未等对方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带着几分笨拙的认真,小心翼翼地为他将长发拢起,试图挽住。
“阿远。”陈痏晛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闭了口,归于无声。
于什远挽发的动作顿了顿,心也随之一沉:“怎么了?”
陈痏晛没有回答,只是目光锐利地盯向前方阴影深处,声音压得极低:“看。”
于什远立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远方,在跳动的、近乎惨绿的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由粗大、锈蚀的铁栏构成的,密密麻麻的格子。那并非普通的囚笼,而是用凝固的悲哀、干涸的鲜血、沉重的罪恶堆砌而成的……闺阁。
那里,悲恸的哭泣细弱游丝,歇斯底里的尖叫划破寂静,无语的哽咽压抑在喉间,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哀曲。目光所及,竟无一人幸免,皆是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女子。
跟随着他们的步履,总有嘶哑的声音从铁栏后伸出枯瘦的手,绝望地祈求:“仙师……救救我……”
“我们……玩游戏好不好……放我出去……”
……有人在不休地嘶吼,有人已如死水般沉寂。他们的步伐放得越轻,心头的足印便陷得越深。
这一声声哀求,如同钝刀,直击心灵,碾磨着来者的理智与良知。
正当陈痏晛眸色转深,下意识地将手伸向最近那一盏盏囚笼的铁栏,似乎想探查什么时,于什远猛地抬手拦住了他。
被拦住的人微微侧头,似有不解,但于什远只是凝重地抬头,示意他注意四周,眼神警惕。
陈痏晛蹙眉,似乎有些不耐,但终究还是悻悻地收回了手。
“人应该还没有走远。看这些人的状态,可能是几年前,乃至更久之前就被抓来的。这么多年,如此浓重的怨气竟能被遮掩得一丝不漏,直到如今才泄出蛛丝马迹,想必这背后绝不简单。哥哥,还是小心为上,莫要轻易触碰,恐有陷阱或印记。”于什远压低声音,快速分析道。
“阿远倒是观察得细致。”陈痏晛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依你之见,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静观其变,切勿打草惊蛇。”于什远谨慎地回答。
但陈痏晛内心显然并不认同。一道清晰的意念直接撞入于什远的脑海,带着冰冷的嘲讽:“已入贼窝,坐以待毙,岂非自取灭亡?”
是啊!于什远悚然一惊。这硕大的牢笼,囚禁着如此多的人,怎会无人看管?况且,他们二人在此处停留、交谈已有一段时间,周围原本的哭泣哀求声,不知何时竟渐渐低伏下去,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遭了!
诡谲阴森的氛围顿时如同实质的蛛网,层层裹挟住于什远,森森寒意顺着脊椎爬漫全身。
“乌云哥哥。”一个带着几分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惊悚的童稚声音,在二人背后悄然响起。
当于什远意识到不对,想要阻拦时,早已来不及——几十上百年来形成的、对孩子们毫无防备的条件反射,在此刻害了陈痏晛。
视野里是白色。苍茫的,白色。
刺鼻的、带着腥甜的气味横冲直撞,涌入陈痏晛的鼻腔。那一刻,万籁俱寂,仿佛只剩下那孩提发出得逞后咯咯咯的、天真又残忍的笑声。但这笑声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红色所取代——那是暴走的灵力与失控的杀意混合而成的颜色。
那小小的“罪魁祸首”软软倒下了。
而身前那人,依旧站立着,却陷入了一种死寂。于什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心中警铃大作。
另一人徐徐转身。
目光黕黕,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其中曾有的细微涟漪此刻彻底枯窘,所有理性被荡平,化为一片虚无的空洞。那是于什远从未在陈痏晛眼中见过的,完全被心魔与杀戮本能主宰的空茫。
抬手,起式。这些索命的动作快得几乎融在了风里,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带着致命的寒意。
得亏对手是于什远,反应与身手皆属顶尖,否则那“倒霉蛋”下一秒就要彻底躺平,魂归地府。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完整的防御姿态,只能凭借本能硬生生接下这凌厉一击!
还没等于什远有下一步动作,陈痏晛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周身凌厉气势瞬间消散,“啪叽”一下,身体一软,直直向前倒去。
于什远心头一紧,赶忙上前接住他瘫软下来的身体。看来,那“倒霉蛋”只需撑住这毫无预兆的第一招,便已是万幸。
然而,危机刚过,另一重担忧立刻攫住了于什远。怀中的陈痏晛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他全身不受控制地痉挛,原本清隽的面容五官痛苦地拧作一团,额角青筋暴起,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痛楚。
仅仅是看着,那痛苦的姿态便让于什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慌。
他不知所措,紧紧抱着陈痏晛,却无计可施,只能徒劳地看着他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
当膝上人终于耗尽所有力气,归于令人心慌的平静时,于什远感觉自己的双腿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哥哥?”他试探着,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人毫无反应,如同沉睡,又如同破碎的人偶。于什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慌与酸涩,小心翼翼地将陈痏晛打横抱了起来,转身,步履沉重地朝着来时的路,朝着那个暂时可以称之为“家”的方向走去。地穴的阴影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牢笼,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血腥与悲鸣。
因人而病榻,悠悠转醒时,十余双眼齐探看。
意识如同沉溺于深水后终于挣扎出水面的旅人,陈痏晛于一片混沌与钝痛中,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模糊的视线尚未聚焦,率先感受到的,是十余道灼热、担忧、混杂着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洞穿。
“乌云哥哥醒了!”
不知是哪个孩子率先喊了一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紧接着,更多稚嫩的声音七嘴八舌地炸开,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与纯粹的关切,小小的房间顿时被这震天响的聒噪填满:
“乌云哥哥你睡了好久!”
“乌云哥哥是我帮你换的衣服!”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挺起胸膛,满脸“求表扬”的神情。
“还有我!我帮哥哥擦了脸!”
“小远哥哥守了你一夜呢!”
陈痏晛被这充满生命力的喧嚣包裹,一时有些恍惚。他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依旧胀痛的太阳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身——于什远倒是“贴心”,早已为他换上了干净的、属于“乌云”的日常衣物,将那身沾染了地底血腥与污秽的衣袍妥善处理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不适,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地问道:“有没有看见我……那衣服里的一个药瓶瓶?”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柔和,与在地底时的冷冽判若两人。
“这个么?”一直安静守在床尾的于什远闻言,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素白的小瓷瓶,轻轻晃了晃。药丸与细腻的瓷壁碰撞,发出清脆而轻微的“沙沙”声响,在这喧闹的背景音中,奇异地钻入了陈痏晛的耳中。
陈痏晛朝他勾了勾手指,动作间还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
于什远立刻起身,乖巧地将冰凉的瓷瓶放入他微凉的掌心,动作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陈痏晛拔开瓶塞,一股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驱散了房中些许的病气。这药,是他父母生前那位精通医理的密友,倾尽心血为他特制的。至于具体用途……牵扯太深,暂且还不能为外人所道,即便是于什远。
他修长的手指轻捻出一颗朱褐色的药丸,放入舌下,任其慢慢融化,那股独特的清苦香气顺着喉腔蔓延,似乎稍稍压制了体内翻涌的不适与隐痛。随后,他撑着身子坐起些,挨个摸了摸围在床边的孩子们毛茸茸的小脑袋,眼神温柔,唇边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一一回应了他们的关切。
待孩子们情绪稍平,他才抬眸,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于什远身上,递去一个“借一步说话”的无声眼神。
于什远会意,轻声将意犹未尽的孩子们哄出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午后光线里翻滚的声音。两个人对坐着,中间隔着一段恰好的距离,像隔着许多说不清的年份。
陈痏晛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那双手曾沾染过洗不净的血,如今却在这里,被一群孩子当作依靠。他开口时,声音低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那药…我闻着熟悉。”
于什远没接话,只是静静等着。他知道有些话像深井里的石头,要等很久才能听见回响。
“很多年前的事了。”陈痏晛继续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抠出来的,“那时候我还不叫乌云,他们叫我…晛儿。”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滚过,陌生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有些疼痛太深了,深到后来只剩下麻木。他想起那个月夜,想起血怎样在青石板上流淌,像一条条红色的小溪。想起五匹马朝着五个方向嘶鸣,他的身体在那一刻碎裂成无数个痛苦的碎片。
“活着是件很重的事。”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比死重得多。”
于什远看见他眼角细细的纹路,那里面藏着太多他来不及参与的岁月。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像站在一条湍急的河流对岸,只能眼睁睁看着水中人挣扎。
“你要想清楚。”陈痏晛抬起眼,目光沉静如古井,“这条路走上去,可能就回不了头了。”
陈痏晛靠回枕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地穴中的迷药……成分。”他顿了顿,看向于什远,“我暂且不能告诉你来源,但这件事,恐怕牵扯的比我们看到的更深,背后或许藏着更大的阴谋。”
他的语气平静,但于什远能听出其中不容置疑的决断。这背后,似乎并非单纯的探查欲望或所谓的“野心”,更像是一种……被触及了某种隐秘关联后,不得不去厘清、去面对的,更为复杂难言的心情。
“我想要查下去。”陈痏晛最终说道,目光定定地看着于什远。
于什远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接口:“行,知道了。”他顿了顿,向前微倾身体,语气认真,“要我帮哥哥做些什么?”
陈痏晛凝视着他,那双沉寂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太危险了。你确定……要和我一起蹚这浑水吗?”
“那又如何?”于什远回答得干脆利落,眉宇间是少年武神特有的、未经世事磋磨的锐气与无畏,仿佛只要在他身边,刀山火海也不过是等闲。
陈痏晛沉默了一下,又问:“不回去了?天庭的事务……”
“不回去了。”于什远摆摆手,语气轻松,带着点满不在乎的狡黠,“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随便找个时间,神识回去点个卯,处理一下紧急公务就好了。耽误不了什么事。” 他这话半是真言,半是宽慰,总之,留下来的决心,昭然若揭。
于什远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午后,白衣少年摸着他的头说:“小远要明辨是非啊。”如今他终于懂了,是非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题,而是浸透了血与泪的漫漫长夜。
“哥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从他在土地庙前驻足的那一刻,从他听见“陈痏晛”这三个字开始,从他看见那双沉寂如夜的眼睛开始——他的人生就已经拐上了另一条轨道。像是命运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他牵到了这里。
陈痏晛久久地注视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个遥远的梦境。最后他极轻地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好。”只有一个字,却像把什么很重的东西交付了出去。
阳光从窗棂斜斜地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面上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外面的孩子们又开始嬉闹了,笑声像春天的溪水,哗啦啦地流淌。
而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人,正走向一个未知的明天。前路可能是更深的黑暗,可能是万劫不复,但他们选择了并肩而行。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白衣少年牵着小孩的手走过长街;就像很多年后,他们在这个寻常的午后,做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
活着很难,但或许,两个人一起走,会稍微容易一些。
陈痏晛看着他,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担忧,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坚定选择后的动容。幽深的阴谋与未知的危险前方,至少此刻,他并非独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