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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私印 ...

  •   那场突如其来的夏雨,将两人困在了通往方府的半途。

      油纸伞下的空间本就逼仄,因着方嘉钰主动塞入他掌心的手,更显得亲密无间。交握的掌心间,那枚黄杨木印的棱角清晰分明,带着彼此手心的温度和微微的湿意,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雨水沿着伞沿汇成水线,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无数水花。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支起了雨篷,行人步履匆匆,寻找着避雨之所。喧嚣的雨声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伞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外界隔绝开来。

      方嘉钰能清晰地感受到江砚白握着他手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的心跳快得厉害,几乎要撞破胸腔,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他不敢抬头看江砚白,只能低着头,盯着两人湿了大半的鞋尖,和脚下不断漾开涟漪的水洼。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清醒、且非意外的情况下,与江砚白这般……十指相扣。不同于竹林那次冲动下的触碰,也不同于编修厅桌下那转瞬即逝的轻划,这一次的牵手,带着明确的回应和沉甸甸的承诺意味。

      他甚至能感觉到,江砚白那微凉的指尖,在他手背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带着安抚,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珍视,让他从指尖到心尖都泛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冷吗?”江砚白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混杂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却格外清晰地震动着他的耳膜。

      方嘉钰连忙摇头,声音闷闷的:“不冷。” 其实他的衣袖和下摆都已湿透,带着凉意,可被握着的那只手,以及紧贴着江砚白身体的半边身子,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滚烫不已。

      “快到了。”江砚白又道,语气依旧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方嘉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他偷偷地,将身体往江砚白那边又靠拢了些许,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青衫下传来的、沉稳的体温。这个细微的靠近,似乎得到了默许,那只握着他的手,也随之收得更紧了些。

      这段因雨而显得格外漫长的路,在方嘉钰复杂的心绪中,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方府那熟悉的角门已在雨幕中隐约可见。

      两人在檐下站定。江砚白松开了手,将那枚被两人手心焐得温热的黄杨木印,完全留在了方嘉钰的掌中。

      “进去吧,换身干爽衣裳。”江砚白看着他,目光沉静,却仿佛有暗流涌动。

      方嘉钰捏着那枚印章,指尖眷恋着方才包裹它的温暖。他抬起头,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墨色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那双眸子氤氲如水洗过的黑曜石。

      “你……”他张了张嘴,想问他如何回去,想邀他进府避雨,甚至……想让他别再走了。可所有逾矩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最终,他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伞……你拿着。”

      江砚白摇了摇头:“无妨,几步路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紧握着印章的手上,“收好。”

      方嘉钰重重地点头,将那枚印章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沾染上自己的心跳。“我……我看着你走。”

      江砚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糅杂着克制、温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步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青衫很快被雨水打湿,颜色深黯,背影在雨帘中显得愈发清瘦孤直,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方嘉钰站在檐下,一直望着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见,才恍然若失地收回目光。掌心那枚印章的棱角硌得他生疼,却也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他转身,推开角门,几乎是飘着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

      这一夜,方嘉瑜辗转反侧。

      窗外雨声未歇,淅淅沥沥,敲打着芭蕉叶,也敲打着他躁动不安的心。他将那枚黄杨木印置于枕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反复摩挲着那光滑的印身和冰凉的印面。

      借着起身喝水的间隙,他终是忍不住,蹑手蹑脚地寻来了印泥和一张废弃的宣纸。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将那枚印章蘸饱了朱红的印泥,然后,极其郑重地,将其按压在雪白的纸面上。

      提起印章。

      借着窗外朦胧的微光,他辨认着那繁复的阴刻小篆。

      不是江砚白的名字,也不是什么诗词吉语。

      那赫然是四个古拙而劲瘦的字——

      “嘉钰藏璧”

      嘉钰藏璧……

      方嘉钰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四个朱红的字迹,仿佛要将其刻入灵魂深处。

      这印章……这印章根本不是江砚白平日所用之印!这是他不知在何时,早已刻好的,独属于他方嘉钰的私印!

      “嘉钰藏璧”……将他之名,与“藏璧”相连。璧者,美玉也,亦常喻指珍贵之人、之心爱之物。他将这印交予他,对他说“代为保管”……

      这哪里是保管?这分明是……分明是将他江砚白视若珍宝的“璧”,完完全全、郑重其事地,交到了他方嘉钰的手中!以此印为凭,以心为证!

      他腿一软,跌坐在冰凉的脚踏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盖了印的宣纸,和那枚仿佛有千钧之重的木印,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滴落在朱红的印迹上,氤氲开一小片湿痕。

      这个傻子!

      这个看起来冷情冷性、沉默寡言的傻子!

      竟然在无人知晓的时日里,用这样笨拙又极致浪漫的方式,刻下了这样的誓言!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他虚伪?怎么会觉得他心机深沉?这分明是世上最赤诚、最不懂得如何讨好人的一颗真心!

      方嘉钰将那张纸和印章紧紧抱在怀里,把滚烫的脸颊埋入微凉的被褥中,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轻轻耸动。然而那哭泣并非悲伤,而是极致的幸福冲击得他无所适从,仿佛整个胸腔都要被那饱胀的爱意撑破。

      原来,被人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他方嘉钰,在江砚白心中,竟是需要刻印铭记、需要以“藏璧”相喻的独一无二。

      这一夜,方嘉钰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他只记得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是那四个朱红的字,和江砚白在雨幕中转身离去的、孤直而坚定的背影。

      而另一边的榆林巷,江砚白褪下湿透的青衫,换上一身干净的旧布衣。他没有立刻歇息,而是就着昏黄的油灯,从怀中取出那柄紫竹骨折扇,指腹在那隐蔽的刻字上反复流连。

      窗外雨声渐歇,只余檐水滴落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知道,那枚印,此刻定然已被那人发现。想象着方嘉钰可能出现的、或震惊、或羞恼、或……欢喜的模样,他沉寂多年的心湖,终是漾开了无法平息的波澜。

      他铺开纸张,却不是起草条陈,而是提笔,于灯下,缓缓写下几行字。字迹与他平日办公时的严谨工整不同,带着几分难得的舒缓与……温柔。

      “夏雨忽至,幸得同途。伞下方寸,甚于广厦。旧印一枚,伴我寒暑,今付君手,望勿弃嫌。前路或艰,此心不易。惟愿朝夕,常伴嘉钰。”

      写罢,他并未署名,也未打算即刻送出。只是将墨迹吹干,仔细折叠好,与那柄折扇、那枚傩戏面具,一同收于匣中。

      有些话,无需宣之于口。

      有些情,早已深入骨髓。

      雨后的夜晚,空气清新微凉。两颗跨越云泥、因“敌”生情的心,却在不同的屋檐下,为着同一份悄然绽放的情愫,悸动不已,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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