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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九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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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详思,列队已经放行。我和玉莺在守卫的护送下,向城中驶去。忽而一阵疾蹄声传来,我掀开帷幔,发现高翔已在我身旁,站在他身后的,还有王卫忠。
待王卫忠将玉莺搀下车舆,高翔便骑着马儿跟在车舆旁,一言不发,伴我而行。
紫姹早已在门前候我,将我下车,上前为我披上袍子,送我入府,高翔亦跟在身后。
入了屋,高翔才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向我道来。
自姐姐自缢后,皇上痛心疾首,一道黄谕将皇后软禁在椒房殿,命高翔彻查此案。翠珠口风极紧,不肯吐露片言只语。为了撬开她的嘴,高翔命人用刑,怕是翠珠也知道自己熬不住,索性咬舌自尽,一了百了。
随着翠珠的自尽,线索也就跟着断了,高翔只好派人搜查太医院。皇宫出入素来森严,翠珠这等身份低下的宫女,是不可能有随意出入宫。避子汤的药材,必是宫中流出,而唯有有药材的地方,就是太医院。
可令人奇怪的是,高翔将整个太医院翻了个底朝天,一应药材均记录在案,分毫不少。显然,这些药材,是有人偷偷从市集带入宫中的。京都经营药材的铺子不下数十间,虚耗数日盘查下来,更是一筹莫展。
原来这几年京都一片祥和,百姓皆富足有余,谁家不想多生几个娃儿,避子汤的药材无人问津,多半都是销往暖香阁。
暖香阁是烟火之地,长期大量采买避子汤,也是情理之中。到了这边,线索又断了。
与此同时,童公公也逐一将后妃一一召见,盘问皇后有否逼众人服用避子汤,许是后宫众妃子皆惧怕皇后,不敢得罪于她,俱皆否认。
我忙问:“那孙美人呢?”
高翔摇头道:“孙美人是何等精明之人,一旦做了出头鸟,便是一条不归路。身旁有皇子牵绊,自然是不会说的。”
我暗自感叹,孙美人虽与我目标一致,立场却有所不同,在无十全的把握之下,还是选择了沉默。
高翔道:“一直将皇后软禁在椒房殿,又无任何实证,也交待不过去。日前皇上已取消了禁令,还其自由。”
我骤然一惊,蹙眉问道:“椒房殿可有搜过?”
高翔摆手道:“皇后非常人,不会愚蠢到将避子汤藏在自己宫中,一旦查不出来,必遭其反咬一口。”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难道就要前功尽弃了吗?
心头油然升起一股酸涩,我垂下头,口中痴念:“难道姐姐就这样白死了……白死了……”
“不,不会白死的。”高翔将我揽在怀中,柔声道,“皇上本也以为宫中多年枝叶凋零,是他自己的原因,经过陆夫人的死,皇上已有所警觉,对皇后也生了疑心,否则也不会亲自下令将其禁足,一旦有了铁证,皇后必逃脱不了罪责。”
是啊,要将皇后软禁,皇上必是下定了决心。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皇后经此软禁,必更加小心防范,以后再要想抓住她的把柄,就难了。
皇后刚恢复自由,铁器价格就一路飞涨,京都各处城门也随之封锁,难不成她真的要……
我不敢再想下去,实在是太可怕了,倘若真走到这一步,怕是又要步前朝后尘了。
“如今局势皆在掌控之中,夫人何必杞人忧天?”高翔低头在我额上轻吻,收紧双臂将我抱紧。
我挣脱他的双臂,争辩道:“贼人逍遥法外,你哪里掌控了?”
高翔扬唇一笑,道:“把整座京城封锁起来,不是一切尽在掌握吗?”
我茫然以对,不明其理。
“铁器价格,近来是有所上涨,但还不至于到锁城的地步。马德庸伏法,皇后刚历一劫,颜面尽失。九卿官员皆是蝼蚁鼠辈,望风而动。此时借着铁器价格上涨的由头,将皇城封锁起来,就是要警告他们,休要徒生歹心,以卵击石。一石三鸟之计,怎就不是掌控全局?”高翔边神闲气定地说,边犹自品起酒来。
一石三鸟?
“震慑百官勿起歹念,图谋造反,此其一。详查铁器上涨原因,防患未然,此其二。那其三是?”我心下猜不透,急忙问道。
高翔不答,只道时候不早了,劳累了一日,让我好好歇息。
心中疑虑重重,一夜辗转无眠。
一大早醒来,高翔已去上早朝了。心事重重的我,百无聊赖,一遍遍地书写着“木有千枝,枝唯木生”这八个字,可心怎也静不下来。扫了一眼案上堆成了山似的白纸,竟挑不出一张字迹端正的来。
眺向窗外,天空中铅云层压,黯淡无光,飞禽低旋,潮气闷湿,雨势将来。就如同我此刻的心境一样的沉重,抑郁。
我让紫姹为我更衣,去市集找石匠为爹娘刻墓碑。紫姹说,最近不太平,要与我同去。我心想爹娘与她素无瓜葛,平白无故让她沾了邪气也不好。再者,爹娘的事还是自己一力亲为的好,便让她好生照看好府邸,独自去了市集。
街道旁的店铺喧嚣热闹,门前的小贩高声吆喝,往来的行人在中间川流不息。空闲时,伙计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掷着筛子,抓着阄,来消磨午后的倦懒。没有人再提起马德庸的这个名字,对于市井百姓而言,他仿佛就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世上。更没有人敢提起皇后,毕竟公然议论皇族,是要被砍头的。不过,从他们若无其事的表情来看,像是并不知离这不远的那道高墙深门后的故事。
或许对于生活在皇城脚下的百姓来说,他们早已是屡见不鲜了。宫中的变故或许会惊动一时,可事情过去之后,又将归于平淡。
于百姓而言,比起某位达官贵人的死去,可能铁器价格的上涨来得更加关心。朝廷谁掌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好日子过。
在棺材铺里,我挑了一块上好的大理石碑,将事先写好的墓志铭交给掌柜。掌柜接过一看,才认出我是大将军的王妃,一个劲儿的点头,说是必定替我找个最地道的石匠,来为我刻碑。
我随意瞄了一眼,发现角落里几块刻了一半的石碑,横七竖八地堆在一堆木材中间,马德庸、马荣、马贵的名字赫然在列。
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任他生时再是风光无限,死了还不是沙土埋骨,石块为伍。
不几日,棺材铺的掌柜来报说石碑已经刻好,已运到爹爹的坟前,叫我过去一趟。我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祭奠物品,挎着竹畚,白衣素装犹自一人去了京郊。
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天空又重现了碧蓝的清澈,今日的好天气,就好像苍天冥冥之中在庇护着爹爹,让人格外神清气爽。
在雍门前,城门照例被几道栅栏所阻隔,只留下中间一小条缝隙,数名守卫正仔细地盘查进出的行人。
我出示信印,说明出城缘由。守城的士兵全然无视我的身份,在竹畚里鼓捣了一番,才将我放行。
新刻好的石碑已然横在爹爹的坟前,字迹工整,光洁艳丽,我甚是满意。身旁的几名伙计,很快就按照我的吩咐,将墓碑竖好。
我给了些赏钱,打发他们离去,便在墓前将贡品一字摆开。提壶斟了一杯酒,壶方落地,又被人提了起来,身前一道黑影将我笼罩。
我忙回头,道:“夫……”
音犹未落,我骤然一阵惊恐,将酒壶夺了回来,死死地护在胸前,道:“你来作甚?”
“来祭拜舅舅,刚好路过,见你在这儿,就顺道来看看,为丞相大人敬一樽酒。”建斌与我一样,身着白衣素服,指着我身后不远处三块凸隆起的土磝说道。
这段时日,我一直躲避着他,而他也极为默契地避免与我接触。不想,今日还是碰见了,且还是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巧的是,马德庸居然就葬在爹爹的不远处。
抬眼望着建斌的脸,在光晕的映衬下,闪烁着晶莹。那张脸不再是之前在记忆中的冷酷严峻,也不是含丙殿内那样的深情,而是一张如死人般苍白的脸,苍白得就像天上的白云。
他瘦了,本就欣长的身躯,站在我面前,连身后的阳光也不能遮尽,层层金晕刺向我的双眼。
我竭力地克制着自己,起身向他屈膝行礼。
一双手轻触我的双肩。我宛若被九天雷霆劈中般的全身一抖,向后小退两步,抬声道:“太子请自重。”
建斌悬在虚空的手,微颤了许久,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微微抬起的腿在半空顿了半响,又收了回去。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酒壶,任凭壶口的酒滴洒在脚边的黄土上,将我的布履溅湿,激起一股浓郁的酒香,熏得我双颊滚烫。
建斌轻耸双肩,清了清嗓子,站在原地道:“你就这么不情愿见到我吗?”
“你是太子,我是朝廷命妇,我二人本就无瓜葛,何谈情不情愿?”我刻意将“命妇”二字说得响亮,想让他打消心中对我的非分之想。
建斌缄默良久,直直视我,似要将我看穿。而失去姐姐和谨佩的我,心中悲愤不已,早已不是昔日含丙殿中那个惶惶不安的陆雪妍了。
暖阳高照,微风轻徐,馥郁的酒香将周围的青草熏醉,正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这位身份显赫的太子。寂静无息中,空气好似凝结,白云亦盘旋在我的头顶,停滞不前,气氛甚是沉闷,沉闷得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建斌首先打破了沉寂,仰望苍天,感叹道:“我不曾枉杀过一个好人,也不曾为黎民百姓带来一丝的祸害。我努力登上太子之位,勤政爱民,只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苍天为何待我如此残忍,竟连我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泪水淌过他的双颊,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青草上,将含着露珠的草尖压得更低了。这是这个冷峻深沉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我曾经以为他是铜铁之躯,根本不知眼泪为何物。而今,在这荒郊野外,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建斌。
诚如他所言,他当日在北宫门前杀的赵婧手下的公公,并非心善之人。赵婧死在椒房殿中也非他所为。可这并不代表他的双手是干净的,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
不,准确来说,是因为他心中的执念而死。
而我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一件可以随意倒卖的物件。他一心想要得到我,用情至深无可厚非,有时令我都多少有些感动,曾经在无数次的夜晚,心中暗想,高翔若是能像建斌这样待我,该有多好。
可我并不是一件没有灵魂的物件,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他有他的追求。我同样有我自己的心愿。
他想要俘获我的芳心。可我的心,从来不曾想过离开高翔半刻。
我轻蔑一笑,道:“是吗?你真的没有枉杀过一个好人吗?你果真心怀天下吗?”
“是。”建斌咬着嘴唇,极其果决地回答。
我反问道:“前太子建彰虽不是心地纯良之人,好歹也是皇家子弟。我姐姐从来不曾想过要与皇后争宠,却无端枉死。这又作何解释?”
建斌微颤着双肩,攥紧了垂落在身侧的拳头,辩解道:“皇兄不是我杀的,陆夫人的死也于我无关,她是自缢而死的。”
时至今日,他还要狡辩,难道男人间的争夺,朝廷社稷的权术,都是用一个个不着边际的谎言所掩盖的吗?
我怒喝道:“即便不是你亲手杀了建彰,也是你身边之人干的,跟你决计脱不了干系。而我姐姐究竟为何而死,你心里定是清楚明白。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作无谓狡辩?”
“她二人的确因皇宫争斗而死,这一点无可厚非,可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建斌长叹一声,道,“陆夫人的死,我不作解释。可皇兄是被谁人所害,我真的不知道。你是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的,我可以欺骗天下所有的人,但绝不会骗你。这一点,上次在大将军府,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不作解释就是掩饰自己的心虚,一说到他的痛楚,就开始拿出官场的那套说辞来。我原本以为他背着皇后将建瑞救上岸,是念着手足情谊,心有悔悟。可惜是我错了,一说到她母亲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就开始搪塞起来,维护起这位道貌岸然的皇后。
建斌侧身指着他身后的三座墓碑,道:“陆夫人的确死得冤,可我舅舅不是也受到惩罚了吗?”
“惩罚?太可笑了?”我苦笑转身,指着身后爹爹的墓碑,喝道,“你看看这里躺的是谁?你们兄弟间的争斗,为何要扯上这么多无辜的人,究竟还要死多少人才甘心?”
“皇权的争夺,本就是这样子的,你未生在皇族,这些事情你不会明白。”建斌别过头去,指着远处飘渺在云间的群山道,“这山河几易其主,早已看破了尘世的纷扰,才能岿然不动地屹立于天地之间。”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早已看透。我不禁自嘲,兴许皇后搅得皇嗣凋零,也不是件坏事,否则将有更多的人,死在这场权利的斗争之中。
我劝诫道:“放下罢,放下心中的执念。不论你对我怎样,都改变不了我是高翔妻子的事实。即便如你所言,你是为了得到我才去争做这江山的主人。我可以以性命担保,你是不会成功的。与其垂死挣扎,不如早早放弃权位,我在此向你作保,必保你一生无虞。”
我从未想过,会在身为太子的他面前,胆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如今的局势已趋明朗,他的权势早已不复当日,随着马德庸的死,那些九卿官员早已坐立不安,左右摇摆起来。想必他心中也是明白。
建斌转身,双目紧紧地盯着我,身侧的拳头攥得青筋爆裂,像是在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陡然长叹一口气,拳头猛的一松,道:“你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我心中不禁暗喜,看来他终于想通了。
我道:“不妨将来听听,但你要再胡乱将我扯上,我即刻转身走人。”
建斌埋头蹙眉,纠结许久,方抬头道来:“放我母后一条生路。”
不——绝无可能!
她作恶多端,将整座皇宫搅得鸡犬不宁。若不是她,姐姐根本就不会死。
我断然拒绝道:“不,除非昼夜颠倒,山崩海枯。否则,我绝不会轻饶她。”
建斌缓步上前,向我越靠越近,我几乎可以清晰地听到他那浓重的鼻息声。我竭力控制自己的双脚,坚决不往后退却一步。
事到如今,我已再没什么好怕他了。
左肩被轻轻一触,脱臼未愈的臂膀被撞得有些生疼,手中的酒壶被他顺势掠过。我回首惊望,他已站在爹爹的墓前,独自斟酒。
“丞相大人,你生了一个好女儿,本宫敬你一樽。”建斌背对着我,将酒樽横洒在爹爹的墓前,一道深痕在干涸的黄土上缓缓划过。
说罢,建斌蹲下身子,落下酒壶,起身向爹爹深深一鞠,飞扬的裙裾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最后只剩下一道镶着金边的虚影。
建斌向来与皇后不合,众所周知。今日他自知大势已去,竟为了他的母亲,向我低声下气地求情。这份母子情深,多少也令我心中有所感触。
可一想到皇后的恶行,心中就愤愤不平。终有一日,她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或许,这一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