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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遗忘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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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穿过正准备开拔的兵士队伍,抬手挑起将军帐子走了进去。
“将军,您有事找我?”浏阳微微拱手,低头盯着自己靴子上的灰尘。
姜栋的眉毛恨不得拧成麻花,但开口时还是尽量放缓了语气:“是有事。”
“我听说你骑术不错,在军中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姜栋不来拐弯抹角那一套,果然单刀直入,“这跑马兵赴霍酒宴回营地的路上把胳膊甩脱臼了,但军令等不得,我只能从手下人里选人回都城一趟。”
“但是我……”浏阳拱着的手微微前伸,连带着上半身也弯的更低,“队伍不日便要开拔,我此时离开只怕不好。”
“浏阳,军令如山。”见他又摆出这副退让的姿态,姜栋果然有些憋闷,“从前你藏拙我不管,但是现在事关我们和都城的联络,你再这么推三阻四的,休要怪我。”
浏阳沉默几秒,最终“不情不愿”的应了下来。
姜栋立马开始哄劝:“你放心,你暂时顶这一次,之后还是跟着我,这两次你出了奇技,我已经替你提了校尉,此次等回来你便是我的左翼校尉。”
“多谢将军。”
离开军帐,浏阳的脊背挺直,他遥遥望向来路,那便是都城的方向——
都城、都城、孔贺、王侍郎,还有,还有景致……
此次,不知他带给都城的会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都城钟楼响过七声,景致才从睡梦中醒来,身边红姜还在睡着,她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起身。
因着疫病未解,街上还没有人。
她推开窗子,空气带着点凉意,吸进肺里,连带着一个晚上的浊气都被清空。
景致扶着支摘窗试图把它支起,这窗子或许是年代已久,左右晃了两番还是没能支上,那根棍子反倒叮铃梆啷的掉了下来。
景致轻手轻脚合上窗,看着红姜还睡着,这才弯腰捡棍子——
“万福宝——周岁”
“万福宝——两岁”
“万福宝——三岁”
……
无意间瞥见窗子同床边梳妆台间的夹缝里小小的刻字,景致攥着手里的支棍凑近了些。
上面确实按照一根一根划出的线后头标着名字和年龄,一年不差,直到十六岁,这个叫做“万福宝”的孩子在这间屋子被人这般宠爱着,一直住到了十六岁。
景致轻轻抚过那个名字,其实可以想象,给孩子取名“福宝”的家人,该是怎样在家人的期待下诞生长大的。
她坐到梳妆台前,前两个小抽屉匣子里的都空无一物,直到最底下的盒子被打开,景致这才找到些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
最下面的盒子里堆着满满的画轴,一幅幅展开来,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孩从出生到长大,整整十六幅。
一岁时,她身上挂着金手镯、长命锁;
六岁时,她眉心点着一颗开蒙的朱砂点;
十六岁时,她一身火红的嫁衣,光彩照人的坐在自己的闺床上等着吉时……
看着画上十六岁的万福宝,景致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这才意识到——啊,原来是这样——万福宝,这个女孩,是她在这本小说里的那个早逝的,除了祖母和王夫人再没人提起的母亲。
红姜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睛直到坐起身才注意到自家小姐已经起身了,她急匆匆翻身下床,这才注意到一屋子的画轴:“小姐,您这是……”
“红姜,你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名字吗?”景致问。
“夫人?”红姜摸不透小姐突然发问的用意,提了一半的鞋子和话一起卡住,“夫人……小时候好像听人说过夫人娘家姓万,夫人的名字……好像还真的没有听人说过。”
“她叫万福宝。”景致翻过那幅画,将那个穿着婚服的女孩的模样展示给她,“怪不得都说我和她长得像呢,真的一模一样。”
方景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从小跟着姥姥姥爷在浏阳河边长大,但是弟弟却从出生开始就在爸妈身边。等到姥姥姥爷去世,她的世界也格外鲜明的被区分成“已经没有姥姥姥爷的我的家”、“爸爸妈妈弟弟的家”和“我租下来的屋子”。
但万福宝,这个长的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拥有很多爱的女孩,为什么还要被推到连名字都不被记得的位置。
世界果然不管怎么转,都在让女人变得不幸。
方景致恨恨的想。
“小姐,您怎么了?”红姜站在床边,有些踌躇,“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只是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景致收起画轴,目光定定的,“好久没有睡醒之后脑子都这么清醒了。”
红姜不懂自己睡着的时间里,方景致想通了什么,但她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同之处。
隔天,景致风风火火再次去了静安寺,这次她没再雇佣马车,自己骑着让福多买来的毛驴,头发干脆利落的挽起,随身的荷包里揣着六只橘子晃晃悠悠出了城。
守卫才见过她,所以只简盘问了几句便放方景致上山去了。
静安寺还和上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病人都在房间里,帮忙的除了寺里的僧人便是附近村庄里的女人。
“阿婆,您今天见过蒲医女吗?”景致拦下提着菜篮的阿婆,她带着面巾,身上穿的又是不起眼的粗布衣裙,看起来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你找蒲医女?”阿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球扫视一遍,这才开口,“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远房表亲,”景致随口扯谎,“公英上山这么些日子都没有消息,我担心得狠,最近天凉,我想着给她送些银钱购置点厚衣服才安心。”
阿婆面上的警惕稍稍淡了几分,一手翻着筐里的菜,一手给景致指路:“医女平日都在那边的药庐里,你只管过去找她便是了。”
“多谢阿婆。”景致道了谢,趁着阿婆离开前偷偷从荷包里掏出一颗橘子放进菜筐。
那药庐是整个静安寺最好寻到的地方——青天白日里还袅袅的冒着烟——除了这里,再没有第二个地方。
蒲公英确实也是最容易找到的人,景致站在药庐外一眼便认出了她。
整个药庐中有二十多个小小的火塘,每个火塘上都架着药罐,但只有两人看顾,这两人一个个子矮小,脑袋光光,穿着庙里的僧人服饰;一个头发紧紧挽着头顶,袖子高高挽起,时不时掀起肩膀上挂着的毛巾擦汗。
挽发的女子,正是蒲公英。
“空空!拿碗过来。”蒲公英一手垫着毛巾端起一罐沸腾的药汤,一手拿起火钳子拨散了不断燃烧的木柴,“这罐好了。”
景致这才留心注意了在一边称药材的小和尚的模样,还当真是空空小师傅。
“空空!”
这厢蒲公英已经等不及,再次催促,那厢空空还在谨慎认真的称重。
眼看着公英已经端着药汤走来,景致两步迈进药庐中那条长长的桌子前,将最末尾高高摞起的碗一个个摆开来。
蒲公英看到她明显一愣:“您……”
景致没有废话,只往后一退,抬手示意蒲公英先做完手上的事情。
褐色的药汁倒进碗里,由公英带着人端走,空空这才暂时忙完手上的活计,得了空闲出来。
“方小姐,许久不见。”空空笑眯眯的眼睛露在面巾上,冲景致行了个礼,“您怎得来山上了?”
“我听说医女有方好药,来助你们成真的。”景致半玩笑,半认真的。
空空却激动起来:“真的?蒲医女医术很好,如果能成真,那大家都有救了。方小姐,您……”
有人高声喊着空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双手合十又冲景致行了个礼。
“你去忙吧,不必担心我。”景致遥遥看见公英的身影,借此宽慰空空,他便转身离开。
“您是那日和王小姐一道来的方小姐吧。”公英脸上有汗,在日光下头亮晶晶的,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掀起面巾给自己灌了碗水这才继续说,“王小姐今日不在,你来得不是时候。”
“我不是来找忆之姐姐的,”景致等着公英放下碗在桌边的木墩子上坐下,上前一步,“我是为你来的。”
“为我?”
“那日我在这儿看见了你拿给侍郎的药方,我觉得值得一试。”景致蹲下身,微微仰面同公英说话,“你都敢拿到侍郎面前,相必对那方子有信心吧?”
“我自然!”蒲公英手撑着膝盖,因为激动身体微微前倾,但一个手滑,她的激动连着晃动的身体一起消减下去,“但侍郎看过,那方子中有几味药难得,怕是撑不起来。”
“我能帮你。”景致笃定。
蒲公英在寺里这些日子,还是头一遭有人这般笃信的说帮她,被否决后一直藏在衣襟贴身放着的方子莫名冒起热来,烫着她的皮肉内脏。
“方小姐……”
“你或许不知道,我看人很准。”方景致从荷包里摸出最饱满多汁的一只橘子,放到公英手里,“那方子我记得,等我下山寻了药材找人送上山之后旁人便不能再说什么了。”
“公英,你是这里唯一的医女,你若是不成,便没有人能成了。”
方景致就是有些天然的笃信,既然这场疫病开始在朝堂上是由男人领命接受的,那凭什么不能在女人手中结束呢?凭什么不能在这个叫做公英的女孩手中结束呢?
“方小姐,你真奇怪,”蒲公英望着这个蹲下同自己讲话的官家小姐,摩挲着手心中橘子表皮的质地,悬在心口的话便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简直不像和我们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