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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章六:拙言巧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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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诲心中激荡不减,也随着四座宾客起身行礼,纵使远隔幢幢人影,他的视线也始终留在闵虔文身上。他见此人举止有礼、气度不凡,心头更是满意,正欲寻个时机前往拜会,便听得座上洑太守笑道:“来前正说起要事,姑父老迈,时不久矣,欲为你两位从妹择佳婿而许,众客听言都荐一人,虔文可知是谁?”
闵虔文坐于东前上座,闻言起身行礼,道:“婚姻大事,虔文不过一外人,不敢胡言。”
“贤侄何出此言?你与我洑氏旧有相交,一为血亲,二来你与我一双爱女年幼相伴,有何不能言说的?”洑德升说罢又叹,“外人虽有门当户对者,到底不知底细,老夫不敢托付明珠矣——倘是虔文为婿,则无此烦忧。”
底下宾客只当此翁婿二人早已通了气,此刻不过朝外人作戏尔,便纷纷恭贺道:“太守得此佳婿,乃我昪州之福,贺太守、贺少将军!”
“贺太守、贺少将军——”
洑德升又看向闵虔文,捋胡笑道:“我女金盏年十八、我女银屏年十六,俱是佳貌,容仪端丽、动静合礼,况她姊妹亲近,往后也断无争风吃醋之意,一同入你府中必为佳妇良佐,汝可有异乎?”
闵虔文默然片刻,才露喜色,遽言道:“谢姑丈厚爱,虔文必不负姑丈所托。”
众人怡然皆欢,只有陆诲眉头紧皱,气恼不言。他身侧步萦观其面色,小声道:“倦书兄早知我主有许婚之意,何故此时气恼?中郎将可借此入主昪州,难道非是好事一桩?”
陆诲心中却叹,此时应下婚约,正是入昪州易、出昪州难。弋阳地小兵弱,难做兵略要地,而昪州多方势力繁杂交错,互有掣肘,现今闵虔文人马尚缺,纵有官职也难服众,即便成了洑太守的乘龙快婿,说到底仍是个外人,是他洑氏掌兵之器,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收拢人心?此事尚小,若因此消磨了志气才是万万不该。
更为要紧的是,眼下四方豪强皆在招兵买马,以待天下之变,一旦错过先机,往后再要弥补可谓难如登天,此非因小失大乎?陆诲本有出山相助之意,但见这闵虔文一口承下婚约,心中顿觉此人目光短浅,生出美玉蒙尘之憾,暗自且叹且怨:“我当再探一探此人野心,若其真有胸怀天下之志,再拜其为主也不算迟。”
这番思定,倒也不再坐立难安,陆诲与步萦闲说几句,人虽隐在宾客之后,一双眼却时不时往东上座看去,待酒宴将歇、喧嚣渐止,他才朝步萦道:“缦才兄何时才肯引我去见那平豫中郎将?”
步萦将酒杯一放,笑道:“尊卑有别,倦书兄未拜我主,怎好先去见他的乘龙快婿?”
陆诲面有不虞,但也知人间礼数,见堂中只十余数人,便撇下步萦顾自上前行礼,尚未走至堂前便教家将拦下,一人执环首刀喝道:“何人上前?”
陆诲拱手:“微末不才,衡云陆氏,稽首有礼了。”
“衡云……”洑德升倾身问道,“此为何地,倒是闻所未闻。”
“此非中原之域,需过三山、行五路,远隔重洋,疾驰千里,方得一见。”
那执刀家将嗤笑道:“何来游方道士,竟敢混入太守府中妖言惑众!还不速速拿下!”
一言令下,四下家将皆执刀钺上前,陆诲神情不改,倒是步萦急匆匆上前进言:“主公,此乃我于城内结交的先生,身怀宏才、胸有千壑,正是我主所求,今特引其前来拜会主公!”
“哦?莫非阁下便是缦才所言的那位陆先生?”堂上洑德升瞑目不言,反是闵虔文起身谦问道,“天下之大,总有域外之人,先生远渡重洋来我昪州,所为何事?”
陆诲心中赞他恭谦有礼,面上却不显,只道:“昔傅说举版筑,姜尚出渭水,又是因何缘故?”
闻言,闵虔文踱步近前,笑道:“此皆古之圣贤,有大能、识大势,为一国贤相,掌天下风云,陆先生以此二人作比,想是心向往之。”
此人身量高大、样貌堂堂,眉目间更有英豪之气,说话时却是礼度端正、客气万般,与陆诲从前所遇傲慢无礼之人大有不同,他心中已然笃定此人为乱世英主,辅弼之心不减,便也还礼道:“中郎将言之有理,陆诲久在深山,多读史书,知乱世风云又起、清浊难分,故怀匡扶社稷之心,裁定天下之意,这才下山入仕,欲寻明主而奉……”
话音未落,闵虔文便已面露喜色,转向洑德升敬贺道:“虔文贺姑丈喜得良才!”
洑德升不答,只略略看了陆诲一眼,道:“先生既有大才,不妨留在府中。”
话罢,他便支了几个随侍近前,又在其搀扶下拄了拐颤颤起身,摆手道:“今夜疲乏,不当再留,诸客自便。”
洑德升一走,余下的几位门客又一一上前同闵虔文辞别,不多时便无客在场,只剩了堂中三人。
闵虔文见周侧无人,才转向陆诲问道:“先生年方几何?妻小家眷可也来我昪州?”
陆诲本相不过二十出头,他模样又清瘦,从前出席清谈会时常常叫人看轻。他吃了几次亏,后在人间行走便常作中年模样,今夜里也是四旬年岁,瞧着与步萦相仿,也不怪闵虔文会有此问。况且,只有妻小一同前来,这投靠之心才可信可靠,闵虔文此言自有试探之意。
陆诲心中明白,想要圆话也不难,只是还欲再试一试此人的礼贤之心,便答:“陆诲无妻无子,这太守府也高攀不得,不敢久留。我见中郎将英武,欲荐一人拜汝为主,此人年岁尚轻,才能却不逊我分毫,中郎将可是愿意?”
闵虔文一愣,还欲追问,一旁步萦便已急道:“何人能与倦书兄相比?”
“正是我膝下小徒,自幼由我照拂长大,而今不过廿二,却已将我所授本事学了个十成十。我这徒儿命格与我相仿,故我也为其取名为‘诲’,取字‘倦书’,好叫他承继我志。”陆诲捻胡笑道,视线虚虚落在闵虔文面上,又道,“中郎将若愿,我改日便教他前来拜会,从今往后誓死追随,甘为少将军出谋划策、牵马执蹬,宁死不离弃。”
闵虔文抬了抬眼,也不知作何想,照旧客气道:“若先生肯舍爱徒前来,虔文定不薄待。”
“那便一言为定。”陆诲面上高深,心内澎湃,藏在袖中的手也微微颤抖,免不得挨近一步,又问,“至于太守所言婚事,少将军可有疑虑?”
四下虽是无人,陆诲此言却依旧说得谨慎,闵虔文听罢神色未改,缓缓看向陆诲,仍是笑道:“此乃姑丈所指,二位妹妹又是知书达理之人,如此好事,虔文焉能不愿?只我未行执雁之礼,还是该先全礼数,不好辱没佳人。”
此言也便有推辞拖延之意了,陆诲闻之心喜,暗道,主公心中虽有计较,却不愿拂了洑太守的面子,既如此,还是该由我陆诲出面做个恶人,我这出山之计,必要先解主公心结。
这宴会过后多日无事,倒是步萦对陆诲口中那位同名同姓的徒儿很是在意,原因无它,只他二人相交多年从未听陆诲提起过甚么徒儿,怎就凭空多了一个出来?他只当是陆诲执意要走,又恐中郎将怪罪,这才随口捏造。步萦虽惜陆诲之才,到底人微言轻,不敢再荐,只好由他而去。
又过半月,闵虔文备好提亲之礼,手执双雁来了太守府中。这本就是两家商定好的喜事,而今不过走个过场,府中也未留外客,除却媒人,便只有弋阳闵氏派了家客前来。
两位媒人分列堂前,因此番主家求娶二女,故将祝词念了两遍,取的是好事成双之意。只这第二番祝词尚未念罢,堂外便有一道清亮男声响起——
“吾闻君子行事,先社稷而后小家,而今硝烟四起、天下未平,明公却先采并蒂、闭门赏花,又是何故?”
堂内诸人俱是一惊,不等洑德升示意,已有家将冲出门去,不多时便压着个头戴梁冠、身着布袍的年轻男子进了屋来。此人儒士打扮,年岁尚轻,模样清俊、身形瘦削,叫一群武夫围在正中也毫无惧色,倒有松柏之姿。
闵虔文瞧了此人片刻,忽道:“先生能只身闯入太守府中,想来本事不浅,此刻怎又束手就擒?”
陆诲朝他拱了拱手:“不过一文弱书生,怎能对付诸多好手?我来此是为赴主公之约,并无他意。”
“言语冒犯、形迹可疑,怎说是无意之举?”闵虔文着玄色礼服,头戴爵弁,较之先前所见庄重不少,可即便是在审问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其言语依旧称不上严厉。
他先是转身朝洑德升说了番求情之话,又摆手命左右家将退下,唤了陆诲上前,问道:“我见先生有松柏之姿,不似恶人,既说是来求拜主公,尊主又在何处?”
陆诲双眼熠熠,一甩衣袖俯跪在地,当着众人之面便朝着闵虔文稽首而拜。一时四下寂然,只余陆诲铮铮之声:“我受师父指引,跋山涉水、星夜不辍,苦寻多年,幸得相逢,今日特来拜会我主。”
此言半真半假,道出的正是陆诲心中所想,听来万般恳切。
闵虔文略略转了转头,朝堂上觑了一眼,再望向陆诲时忽作惊愕貌,双手将其托起,道:“难道是当日宴会上陆老先生所托?虔文年少,何敢受先生厚爱?先生若有雄才,不妨入我姑丈门下,也好与我同为昪州效力。”
陆诲今日前来便是为做恶人,眼下也不客气,只道:“师言不敢弃,他老人家命我今日辰时二刻来拜主公,陆诲便片刻不敢有差。师父他身怀玄黄五术,既算出这般时刻,定是循天道之理,不可轻弃。”
此言说罢,堂中众人皆不敢言,只有那两只充作提亲贽礼的大雁时不时发出咕咕声。静默片刻,陆诲又道:“今有计策献与主公,还请明公俯就一听。”
一旁的弋阳家客面色急切,近前小声提点道:“少将军切莫听信谗言而误吉时啊!”
闵虔文照旧不言,陆诲见状,心中真也无了底气。这所谓时辰之数自然是假,他有的是法子可不惊动外人而见闵虔文,之所以要提亲宴上与他相见,一是为了借机将罪状揽下好助主公卸下婚约,二来也是为了试探新主。
此人舍了三郡,又夺三城,如此聘礼才得洑太守爱女下嫁,如今要他听自己三言两语就舍下这段姻缘,他究竟肯是不肯?他若是决心未下,宁要美人不要江山,自己总有移山倒海之术,也只得藏于袖内,施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