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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修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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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木坐在帐篷边的茶水摊上,看着远处值守的大理寺守卫,问:“你是如何说服他们轮换的?”
徐安丢了一颗花生进嘴里:“自然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言相劝了。”
冯木嘁笑一声,显然是不信他那些鬼话。
这几日义庄里的味道愈发大了,皇帝说令锦衣卫彻查,可没说要让大理寺全身而退,锦衣卫不可能由着他们白占便宜。
这日,林衍带人将小通渠搅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一件不属于男人的珠钗。
下午时分,锦衣卫收队回到义庄集中。
林衍将那支珠钗丢给冯木:“去查是哪家首饰铺的样式。”
“是。”冯木领命。
“画像进展得怎么样了?”
徐安将几张画像递给林衍:“经历司给的那几个画师还不如之前大理寺的,根本无从辨认。”
林衍皱眉放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从义庄里跑出来的人。
“那些人怎么回事,都是认亲的人?”
“不是,大人,还未来得及跟你禀报,之前大理寺在认亲公告旁边贴了寻找画师的公告,今日是应召日,我们接手之后还未来得及撤下,既然都来了,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重金之下必有莽夫,说不定能出奇迹。”
然而才这几句话的功夫,又有两个捂着嘴跑出来。
徐安眨了眨眼睛,尴尬地笑笑,然后拿出一张纸划掉两个名字。
不过半日功夫,二十三个跑了二十二个。
“大人,还剩最后一下,还是有希望的。”徐安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
林衍沉默地走过去,徐安立马跟上。
两人刚一进门,便下意识站定。视线扫过幽暗阴冷的室内,原本掩盖的白布全部被掀开。
床位交错之中,一个身形瘦小的穷书生模样打扮的人,安静趴在冒着冷气的尸体旁。
他穿了一身灰蓝色粗布衣服,头上戴着同样灰蓝色的抹额,鼻子处系了白色的用来遮挡气味的折叠手绢,不时看几眼那些可怖面容,,甚至上手按压几下,然后又在纸上落下几笔,画得专心致志。
徐安本想与守在后面的蒋必打招呼,话尚未出口便被对方放在唇上的手指示意安静。
林衍凝眸,看向那个作画的人。然而对方额头和面中全被遮挡住,使他看不清楚模样。
他将手背在身后,慢慢靠近。
徐安捡起散落地上的两幅画像递给林衍,无声地露出一个吾心甚慰的表情,压低了声音。
“大人,看来重金之下还是有靠谱的,先不说准不准确,至少这两人看着就很不一样。”
蒋必也走了过来肯定地说道:“此人看着确实还行……”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人突然捂着嘴巴向他们三人冲过来。
林衍眉头一紧,下意识摸向自己腰侧的佩刀。
下一刻,那人便胡乱推开了这几人,往他们身后的木桶跑去,紧接着又是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呕吐声。
蒋必讪笑一声,接着说道:“就是身子骨太差劲,吐得比别人都要勤。”
他忙跑过去,熟练地上前为这个唯一幸存的饽饽递上毛巾,生怕他跑路。
“饽饽……不是,小子,再坚持一下。”
——
沈珣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吐空了,接过毛巾随便擦了擦。
今日反正也画不完,在手的还剩最后一点了,速战速决吧,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明日躺在这里的就是自己了。
她弓腰驼背,面色苍白又带着刻意化过妆后的黑,拿着画笔,双手晃荡着转身原路返回。
堪一抬眼,便见一人身形挺拔,容姿非凡,冠玉般的面容上眉目藏锋,又冷淡如水。
原本清隽出尘的盛容绝貌皆被那一身龙鱼服尽数压下,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满室污秽,反而与此相得益彰,将那股邪祟般的俊美衬托着淋漓尽致。
好优异的皮相,好熟悉的……骨头?
沈珣歪着头,眸光闪烁,然而下一刻。
“哕——”她又吐了。
徐安:“?”
将必:“?”
林衍:“……”
待重新抬起头来,她不好意思地道歉。
“见笑了。”
徐安与蒋必摆摆手,顺势转过头去,掩盖压不住的嘴角。
林衍昏鸦般的眸光落下来,看得沈珣觉得面上一阵热烫。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她下意识低下头去,继续回到那位未画完的尸兄旁边,老老实实地对其鞠了一躬并诚恳道歉。
“这位兄台,对不起。”不该当面呕吐,不该忍不住。
然后拿着笔继续画起来。
“奇人啊。”徐安感叹。
林衍将那两幅画像递回给徐安:“让经历司那几个照着画,然后发散寻人。”
“是。”徐安领命。
——
天已经黑了,沈珣接连几个时辰不停歇,也只画了一半。
她向还在值守的蒋必拱手道:“大人,今晚画不完,可否让小的明天再继续。”正说着,胃中又一股不适袭来。
“可以,但是工钱得等全部画完再结算。”工钱本该日结,但蒋必怕她拿了便要跑路,干脆压着。
“好的。”她背起画匣,双手袖子互相缠在一起,全然一副市井小民作派。
蒋必未疑有他,亲自领了人出去。
天色变得越发浓黑,一点残月不足以视物,唯有不远处一临时搭建的帐篷还余一点光亮。
林衍背着手站在黑暗中,夜风将他的衣袍下摆轻轻吹起,显得身形更加落拓。
沈珣跟在蒋必身后,站在他身前。她低眉垂眼,未与人对视。
蒋必:“大人,还剩九人,让他明日再来?”
林衍居高临下地看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人,语气里满是探究:“公子怎么称呼,上京人士?”
沈珣拱手道:“回大人,小的花七,沧州人士。”
“沧州,为何会到上京城来?”
“来上京赶考,路上被歹人掳了包袱,迫不得已才来混口饭吃。”沈珣语气不平不稳,却对答如流。
传闻锦衣卫都是地狱修罗,人间恶鬼。
靠得太近,她鼻间嗅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不属于义庄,不知这人又是从哪个炼狱里匆匆赶来。
她微不可察得皱了皱眉,未曾想就在同一时刻,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声,轻飘飘的飘入她耳中。
沈珣心下好奇,疑惑地抬起头来,却意外撞见眼前这人脸上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两双灰暗眼瞳的视线突然相交,林衍毫不掩饰笑意,沈珣却顿生困惑疑虑。
片刻之后,林衍从旁边拿过一盏灯递给沈珣。
“花公子,天黑难行,路上小心。”
沈珣接过,便向他道谢。
她心生不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收敛了表情,转身离去。
路上。
她闻了闻自己周身气味,一张脸顿时皱成一团。
太难闻了。
不过今日也不算全无收获,所画之人里并没有葛书林,目下,没有消息便算是好消息。
她提灯走在长街之上,思绪里各种可怖的五官混杂在一起,令胃部隐隐不适。
不知怎的,想着想着,眼前便浮现出一张噙着微微笑意的冠玉面容来,那股熟悉的感觉却令她顿生寒意。
她摇了摇头,想将此人从眼前抛开,却不曾想这张脸越发清晰,甚至闪着寒芒。
“不好——”真是被薰迷糊了,哪是寒芒,分明是明晃晃的箭簇。
“咻”的一下,耳边传来一阵破风之声,沈珣倏然抬眸,惊恐地瞪大了瞳孔。
颈间渗出奇异的寒凉,她用手摸上去,竟然一片湿润。
是血。
她猛地蹲下身去,用画匣挡在面前。
“咿——”又是一记拉弓之声,割破寂静的黑夜。沈珣心下一凛,将手中照明的灯笼抛出去,整个人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咻——”箭簇擦着她的身体与碎石地面碰撞撕裂开来,力度之劲,被击中怕是必死无疑。
好在此刻乌云蔽月,她将惊呼尽数压下,悄悄靠着墙根边移动,然而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听见几道箭矢齐发。
来人心狠手辣,不留任何余地。
绝望之际,几缕发梢自耳边散落。
起风了,月色也越发清明,天机失尽,竟毫无退路。
沈珣认命地闭上双眼,顷刻间,天旋地转,有人抓着她的胳膊往旁边带去,惊惶之际,只见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而前方不远处正齐刷刷站着十几名红衣补服的锦衣卫缇骑。
脑中忽然闪过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她猛然清醒,原来自己早就被某人当成了活靶子。
果然,正中为首之人一袭红色斗篷,面容隐在篷帽之下只余一点灰白,冷如鬼魅,混在月色里,很不真切。
身后的人粗暴地捏着沈珣的肩膀,粗声威胁锦衣卫:“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只消片刻,原本隐没在暗处的人纷纷站到他二人身后现出形来。
沈珣看不到有几个,只希望不论对面是人是鬼,能打得过这伙歹人便好。
可惜,她还是想错了,自己是靶子,却非人质。
未待交锋,修罗已拈弓搭箭。
寒白羽簇被拉至唇边,染上不屑一顾的笑,他的头微微扬起,一瞬间篷帽垂落。
随之,“咻”的一声,箭簇正中靶子。
箭头没入她的肩膀,与身后之人钉在一起。
一股腥甜自喉间溢出,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她整个人宛若置身深水中,身体轻飘飘的,眼前景象迅速先后倒去。
月色越发明亮,这一次,沈珣看清楚了。
那人满身浑浊,灰暗不堪。
人命不过断桥踏板,只要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毫不留情地踩上去。
地狱修罗,人间恶鬼,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