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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逸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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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被打翻的浓墨,迅速吞噬着天边最后一丝灰白的光线。初秋的风带着明显的凉意,卷起路边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行人匆匆的裤脚上。林逸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书包,独自走在通往“家”的那条熟悉又令人厌倦的老街上。
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墙面斑驳的旧居民楼,窗户里透出昏黄或惨白的灯光,模糊地映照着行人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劣质煤炉的烟味和垃圾堆隐约的酸腐气。林逸低着头,刻意放慢脚步,仿佛每拖延一秒,就能晚一点踏入那个冰冷空寂的“牢笼”。袖口严实地裹着手腕,指尖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外壳。苏晓晓后来发了好几条信息,他都没回。不是不想,而是下午那种被冰冷目光钉在原地的恐惧感,像一层看不见的霜,还覆在他的神经末梢,让他连触碰手机的欲望都消退了。
无所谓。他对自己说。明天再说吧。
就在他机械地转过一个堆放着废弃纸箱和杂物的街角,准备拐进通往他家单元楼的那条更狭窄、更昏暗的小巷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带着颤抖的呜咽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喵……”
那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在傍晚的寂静中却异常清晰。
林逸的脚步顿住了。他循着声音,目光投向巷口堆叠的破旧纸箱深处。那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东西。
是一只猫。一只极其瘦小的流浪猫。
它的毛色是脏兮兮的灰白相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缺乏打理,毛发纠结打绺,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一只眼睛似乎有伤,半眯着,另一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里面盛满了惊惶和警惕。它的身体瑟瑟发抖,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仿佛想把自己缩进砖缝里。一条后腿有些不自然地蜷着,可能受过伤。它面前空无一物,显然饿极了,那声微弱的呜咽更像是绝望的呻吟。
林逸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看着那双充满恐惧和饥饿的眼睛,一种奇异的、久违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涌上鼻腔。
太像了。
那蜷缩的姿态,那警惕又无助的眼神,那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无法控制的颤抖……像一面肮脏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蜷缩在房间角落、用袖子掩盖伤痕时的样子。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共鸣瞬间击中了他。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蹲了下来,尽量不发出任何可能惊吓到这个小生命的声响。他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没有贸然靠近。
小猫显然受惊了,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呜,身体弓得更紧,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逸,充满了不信任。
林逸没有动。他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目光柔和地落在小猫身上,那层白日里覆盖在脸上的麻木和空洞,此刻像冰雪一样悄然融化了一些,露出底下一点真实而柔软的疲惫。他从书包侧袋里,摸索出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廉价的小面包。那是他中午在食堂没吃完省下来的,原本打算当明天的早饭。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面包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小猫的鼻子立刻抽动了几下,警惕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但身体依旧紧绷,不敢上前。
林逸掰下一小块面包,捏碎成细小的颗粒,然后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抛向小猫面前不远的地面。
碎屑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小猫吓得往后缩了一下,但面包的香气是致命的诱惑。它犹豫了几秒,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它试探性地伸出小爪子,飞快地扒拉了一下最近的面包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叼住,囫囵吞了下去。
林逸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柔光似乎亮了一些。他又掰下一块,捏碎,抛得更近一点。小猫这次犹豫的时间短了许多,再次扑过去,急切地吞咽着。
就这样,林逸耐心地掰着面包,一点一点地投喂。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小猫细碎的咀嚼声和林逸自己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暮色渐沉,巷口路灯昏黄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他专注地看着那只拼命吞咽的小猫,仿佛那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袖口因为动作微微上滑了一点点,露出了手腕处一小截皮肤,上面隐约可见几道浅色的旧痕,在昏暗中并不明显。
“慢点吃……”林逸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温柔,像羽毛拂过寂静的空气,“没人和你抢。”
小猫似乎听懂了他的善意,或者说被食物暂时收买了。它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虽然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势,但进食的动作不再那么仓惶。它甚至抬起那只完好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逸一眼。
就在这一刻,林逸看着那双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带着一丝懵懂依赖的眼睛,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脱口而出:
“我们两个看起来很像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同类的、难以言喻的酸楚,“都脏兮兮的,没人要,饿着肚子,还……带着伤。”
小猫停止了咀嚼,歪着头看他,似乎真的在倾听。
林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隔着半米的空气,虚虚地点了点小猫的鼻尖,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疲惫,带着怜惜,也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涩温柔。
“以后你就叫逸逸,好不好?”他轻声说,像是在问猫,又像是在问自己,“跟我一样。”
“逸逸”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密感,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小猫像是回应一般,轻轻地“喵”了一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林逸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点点,但随即又被一层更深的忧虑覆盖。他看着小猫瘦骨嶙峋的身体和那条蜷缩的后腿,眉头紧锁。他口袋里只剩下几个零星的硬币,连明天的午饭都成问题。那个小面包,对它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他沉默了几秒,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内疚。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语气,对着眼前这只懵懂的小生命,也对着虚空,低声说道:
“逸逸……但是我可能没什么钱给你买更好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堪,“只能忍着……你等着,好不好?”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艰难的情绪,然后更轻、却更坚定地说:
“我饿几天肚子……然后把那个钱攒下来……给你买猫粮,好不好?” 他像是在寻求一个不可能的保证,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自我牺牲的决心,“等着我……”
小猫当然听不懂他复杂的承诺,它只是被林逸声音里的温柔安抚了,不再那么害怕,甚至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用脑袋蹭了蹭林逸刚刚放在地上的、还沾着面包屑的手指。
那微弱的、带着倒刺的温热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逸的心脏。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楚涌了上来,几乎让他眼眶发热。他强忍着,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小猫脏兮兮的头顶。
“乖,逸逸。” 他最后低声说了一句,带着不舍,慢慢站起身。他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天快黑了,父亲也许……可能回来了?也可能没有。但他必须走了。
他没有回头再看小猫,只是把口袋里剩下的小半个面包,小心地放在纸箱旁边一个相对干净干燥的角落。然后,他背起书包,快步走进了那条通往家的、更加昏暗狭窄的小巷,身影迅速被阴影吞没。
巷口,一片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那只被命名为“逸逸”的小猫,茫然地看着林逸消失的方向,然后低下头,开始小心地舔舐角落里的面包。
而在林逸刚刚拐进来的那个街角阴影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静静伫立了多久。
沈憬。
他大概是抄近路回家,无意中拐进了这条平时不太走的街。然后,他就看到了巷口那令人意外的一幕。
他看到了林逸蹲在那里,看到了他近乎笨拙的轻柔动作,看到了他脸上那层白日里绝不可能出现的、近乎脆弱又无比真实的温柔。他听到了林逸对着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用沙哑却柔软的声音说“我们两个看起来很像呢”。他听到了那个名字——“逸逸”。他听到了那句带着自我牺牲决心的承诺:“我饿几天肚子……然后把那个钱攒下来……给你买猫粮,好不好?”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了沈憬的耳中。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完美的冰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移动分毫。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线条,那双冰湖般的眼睛,此刻却不再平静。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冰封的湖面,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看到了林逸袖口不经意间滑落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以及上面隐约的旧痕。这与他下午在教室里感受到的那种无形的“不洁”感瞬间对应起来,形成了一种冰冷的、具象的认知。他看到了林逸离开前,那混杂着不舍、内疚和决绝的眼神。
那个白天在教室后排,穿着洗旧校服、眼神空洞麻木、存在感稀薄得像影子一样的男生……和眼前这个对着流浪猫温柔低语、甚至愿意饿肚子去换取猫粮的少年……是同一个人?
巨大的反差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敲在沈憬那堵坚不可摧的理性冰墙上。
林逸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后,沈憬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埋头吃面包的小猫身上。那只叫“逸逸”的猫。一个用自己名字给流浪猫命名的人……一个对着猫说“我们很像”的人……一个宁愿饿肚子也要省下钱给猫买粮的人……
沈憬的薄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试图用惯常的冷漠逻辑去分析和解构刚才看到的画面:同情心泛滥?伪善?自我投射?还是……一种更深沉、更无望的孤独和共情?
但冰冷的逻辑链条似乎第一次遇到了阻碍。那些标签和定义,此刻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无法完全覆盖那双在昏黄光线下流露出的、带着伤痕的温柔眼睛。
他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把自己和一个流浪猫相提并论?为什么要饿肚子去喂养一个无足轻重的生命?这种毫无效率、甚至损害自身利益的行为,意义何在?情感……果然是最无用的累赘。
沈憬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冰封般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他不再看那只小猫,冷漠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段毫无价值的噪音。他调整了一下肩上书包的背带,迈开长腿,准备离开这个充满“无用情绪”的角落。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目光扫过林逸消失的巷口,又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那只仍在舔舐面包屑、发出满足呼噜声的小猫。
“逸逸……”
一个名字,无声地在他冰冷的唇齿间掠过,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轻微的重量。
他迅速收回目光,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着与林逸家相反的方向走去。路灯将他孤高的身影拉得很长,融入沉沉的暮色之中,步伐依旧稳定、理性、不染尘埃。仿佛刚才那短暂窥见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卑微温柔与绝望挣扎,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影,很快就会被强大的理性和冰冷的现实彻底过滤、遗忘。
冰墙依旧坚固,深渊依旧寂静。只是在那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粒极其微小的、带着温度的尘埃,或许已经悄然落在了冰墙之上,等待着漫长岁月里,极其缓慢的融化,或者……被下一场更凛冽的风雪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