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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琴房里的偷听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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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房的木质门轴总在开关时发出“吱呀”声,像老式座钟的齿轮在转动。苏晚棠推开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指尖抚过斑驳的门沿——那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深处有个模糊的“苏”字,是她刚入学时偷偷刻下的,那时母亲的病还没到需要频繁住院的地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气窗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里面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靠墙的旧钢琴漆皮剥落,琴键边缘有些泛黄,据说这是建校时就有的老物件,比钟楼的铜铃还要年长。苏晚棠把古筝从琴盒里取出来时,弦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
她今天特意选了第三间琴房。这里位置最偏,窗外就是围墙,爬满了爬山虎,很少有人来。怀里的古筝是父亲留下的,琴身刻着缠枝莲纹样,边角已经被磨得光滑,像块温润的玉。调弦时,她的左手小指总会下意识地蜷缩——去年陪母亲去医院时摔在台阶上,至今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渔舟唱晚》的前奏在指尖流淌开来时,苏晚棠的肩膀渐渐放松。这是母亲最喜欢的曲子,每次练到高潮处,她总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坐在灯下缝补,父亲在客厅弹着三弦琴伴奏,那时的月光透过纱窗落在地板上,和现在的光斑重叠在一起,却暖得不一样。
指尖在琴弦上跳跃,颤音处故意放慢了速度,像渔船在暮色里缓缓靠岸。她闭着眼数着泛音的余韵,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苏晚棠的手猛地顿住,最后一个音符悬在半空,像受惊的鸟雀。
琴房里除了她没有别人。
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她记得锁门时拧了两圈钥匙,气窗的栏杆间隙窄得连猫都钻不进来。难道是……她攥紧琴弦的手沁出冷汗,指尖的茧子在尼龙弦上蹭出细微的声响。
“谁?”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带着没散去的颤音。
没有人回答。只有纸张摩擦的声音还在继续,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
苏晚棠缓缓转过身,古筝的弦还在嗡嗡作响。阳光恰好照亮房间的角落,那里堆着半人高的废弃乐谱,是音乐老师整理出来准备卖掉的旧教材。而乐谱堆前蹲着个身影,银灰色的头发在光线下格外扎眼。
傅承砚。
他背对着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做着什么,校服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钢琴凳上,露出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处淡青色的血管。他手里捏着几张泛黄的乐谱纸,指尖灵巧地翻飞,纸张在他掌心折出工整的褶皱,边缘的音符被折进夹层里,看不清原本的调子。
苏晚棠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那些废弃乐谱虽然标注了“作废”,却是学校的公有财产,上周学生会刚贴出通知,要把这些旧教材整理后捐赠给山区学校。她快步走过去,脚步声在空荡的琴房里格外清晰,傅承砚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低着头,指尖的动作没停。
“你在干什么?”苏晚棠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这些乐谱是要捐赠的,不是让你拿来玩的。”
傅承砚这才抬起头,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他手里已经折好了一朵纸玫瑰,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萼处都折出了细小的锯齿,用的是张印着《月光奏鸣曲》片段的乐谱,贝多芬的音符被折成了温柔的弧度。他看着苏晚棠,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玩?”他把纸玫瑰举到眼前,对着光转了半圈,花瓣的阴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苏班长管得真宽,连废纸都要管?”
“学校的东西,就算是废纸也不能随便破坏。”苏晚棠走到他面前,视线落在那堆被拆开的乐谱上——至少有七八张被折得变了形,还有几张散落在地上,被他踩出了浅浅的鞋印。她想起上周整理这些乐谱时,林小满还指着其中一张古筝谱说:“这版《渔舟唱晚》的注解好详细,晚棠你肯定需要。”
现在那张谱子正躺在傅承砚的脚边,边角被踩得发皱。
苏晚棠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纸张,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手背。傅承砚的掌心带着薄茧,按在她手背上时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指尖的琴弦勒痕还没消退,又添了片红印。
“别碰。”他站起身时比她高出一个头,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住,“脏。”
“脏也是你弄的。”苏晚棠仰头看他,阳光从他身后的气窗照进来,给他银灰色的头发镀上了层金边,却让他的表情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傅承砚,你到底有没有一点集体意识?破坏公物是违反校规的,和你染发、不穿校服一样,都是违纪。”
她刻意加重了“违纪”两个字,像在提醒他早上的通报还没过去。
傅承砚忽然笑了,低低的笑声在琴房里荡开,震得钢琴的某个未调准的音弦发出轻微的共鸣。他把那朵纸玫瑰塞进她手里,花瓣边缘的乐谱纸有些粗糙,蹭得她掌心发痒。“那就再记一次警告?”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掌心,“还是苏班长觉得,一朵玫瑰能抵得过一次通报?”
苏晚棠的手指猛地收紧,纸玫瑰被攥得变了形。她看清了花瓣上印着的音符——是升C小调,《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的高潮部分,她曾在父亲留下的黑胶唱片里听过无数次。指尖的褶皱处露出“献给……”的字样,后面的名字被折得太深,糊成一团墨渍。
“我会告诉老师。”她把揉皱的纸玫瑰扔回他怀里,转身去收拾散落的乐谱,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你最好现在就把这些恢复原样,否则我会在执勤本上记上‘故意损坏公物’。”
傅承砚没说话,看着她蹲在地上一张张捡乐谱,阳光落在她微驼的背上,发尾垂下来遮住侧脸,露出的后颈线条很细,像古筝最细的那根弦。她的手指在整理乐谱时格外轻柔,碰到那张被踩脏的《渔舟唱晚》谱子时,特意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鞋印,动作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他忽然弯腰,捡起脚边一张被忽略的乐谱。那是张古筝考级曲谱,扉页上用铅笔写着“三级”,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哭脸,像是哪个学琴的小孩子留下的。他把谱子递过去,指尖离她的手还有两厘米时停住,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地板上。
苏晚棠没抬头,把那张三级谱子放进整理好的纸堆里,和其他乐谱归在一起。她能感觉到傅承砚的目光落在她发顶,像午后的阳光一样,带着点灼人的温度,让她后颈的皮肤微微发烫。
“这些不是废纸。”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足够让他听见,“山区有很多孩子连琴谱都没有,他们会很珍惜这些的。”
傅承砚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剩下的半张乐谱——那是张被撕坏的钢琴谱,他母亲的笔迹还留在页边,写着“承砚练到这里总出错”。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紧了紧,骨节泛白,然后没说一句话,转身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门被“砰”地一声带上,震得琴房的吊灯晃了晃,几缕灰尘在光线下飘落。
苏晚棠这才抬起头,看着紧闭的木门,胸口还在隐隐发闷。她把整理好的乐谱抱起来放在钢琴上,目光落在傅承砚没带走的那朵纸玫瑰上——它被揉得皱巴巴的,花瓣散开了一半,露出里面印着的音符。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把它捡了起来。
指尖展开皱巴巴的花瓣时,发现最里面的一层纸上,用极轻的铅笔写着个日期,是三年前的今天。墨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琴房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只麻雀,正歪着头啄食窗沿上的面包屑,大概是哪个学琴的学生留下的。苏晚棠看着那只麻雀,忽然想起傅承砚转身时,校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口琴,银色的琴身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她父亲留下的那只。
她重新坐下,将古筝调回标准音,指尖落在琴弦上时,却迟迟没有按下。刚才傅承砚折纸时的侧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睫毛很长,专注时会微微下垂,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那模样不像个破坏公物的叛逆者,反倒像个藏着心事的孩子。
《渔舟唱晚》的旋律再次响起时,苏晚棠刻意放慢了节奏。她想起母亲病房窗外的夕阳,每次练到曲子的高潮部分,母亲总会说:“晚棠弹得真好,像能看见渔船靠岸的样子。”指尖划过琴弦,泛音在琴房里久久不散,混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钢琴声——有人在弹《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的节奏快得有些急躁,却在某个音符上卡了壳,反复弹了三遍才接下去。
苏晚棠的指尖猛地一顿,琴弦发出刺耳的杂音。
那架旧钢琴自从去年校乐团解散后就没人碰过,琴凳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她刚才明明看见琴盖是关着的。
她站起身走到钢琴前,缓缓掀开琴盖。黑白琴键上蒙着灰,却在中央C的位置有块干净的地方,像是刚被人碰过。琴凳下面塞着几张被忽略的乐谱,其中一张上画着朵简单的玫瑰,线条稚嫩,和傅承砚折的那朵有着相似的弧度。
苏晚棠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她伸手碰了碰中央C键,冰凉的琴键在指尖下沉,发出清澈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暮色渐渐漫进琴房,把乐谱上的音符染成深灰色。苏晚棠抱着那堆整理好的乐谱走出琴房时,看见傅承砚站在走廊尽头的樱花树下,背对着她,手里拿着片刚飘落的樱花,正用它擦拭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那只露出半截的银口琴。
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樱花粉落在他的白衬衫上,像不小心打翻的胭脂盒。
苏晚棠屏住呼吸,悄悄从他身后走过,怀里的乐谱被抱得更紧了。经过公告栏时,她停下脚步,看着那张贴着傅承砚名字的违纪通报,忽然觉得那上面的“警告一次”,像个突兀的休止符,画在不该停顿的地方。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苏晚棠才发现自己的铅笔盒里,多了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乐谱纸。打开来看,是用《月光奏鸣曲》的谱子折的小船,船帆上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字迹龙飞凤舞,带着傅承砚特有的张扬,却在最后一个点上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笨拙。
她把纸船放进课本的夹层里,抬头看向最后一排——傅承砚正趴在桌子上睡觉,银灰色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窗外的月光落在他的发梢上,像撒了把碎盐,和琴房里那朵被揉皱的纸玫瑰,在她脑海里重叠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林小满用笔戳了戳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傅承砚下午被音乐老师叫去办公室了,好像是因为……在琴房里折纸?”
苏晚棠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墨水滴在草稿纸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圈。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课本翻到下一页,那里印着《渔舟唱晚》的乐谱,注解栏里有行小字:“曲终时,应有余韵绕梁,如心事未了。”
走廊里的风掀起窗帘,带着樱花的淡香飘进来,落在傅承砚的校服袖口上。他似乎动了一下,睫毛在眼睑上颤了颤,像纸船划过水面时荡开的涟漪。
苏晚棠低下头,在草稿纸的角落画了朵简单的玫瑰,线条生涩,远不如傅承砚折的那般精致。画到第三片花瓣时,她忽然想起琴房里那堆废弃乐谱中,有张被撕掉的钢琴谱,页边的字迹像极了母亲给她写的便签,温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把那朵玫瑰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