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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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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下了高速后行驶得有些颠簸,李鱼睡得迷迷糊糊,脑袋时不时磕到车窗玻璃,一下一下的。他又累又困,从广州回重庆,辗转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车。
窗外暮色四合,天地交接处还剩最后一线橙红的日光。
李鱼的电话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他才不情不愿的伸手掏出来按了接听。
“鲤鱼,你到哪儿了?”奶奶着急的问。
李鱼撑开眼皮看了看窗外那块写着“重庆灵路古镇欢迎您!”的巨幅广告牌回道:“马上到县城汽车站了,大概还有半小时到家。”
奶奶听完松了一口气,“你慢点,我们等你回来吃饭!”
下了大巴,一群摩的司机过来拉客,“小兄弟,到哪儿?去古镇吗?”
李鱼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问道:“多少钱?”
摩的司机一听有生意,顿时心花怒放,“100块,保证给你送到家门口!”
李鱼哼笑一声,“15,本地人。”
摩的司机接连摆手,“15块不行,去不了。”
其他的哥纷纷帮腔,“小兄弟,现在物价飞涨,15块哪儿能打摩的到古镇!”
“九公里路,你好意思要100?”李鱼喝了一口水,“最多20,不走我就叫人来接!”
摩的司机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客人,下班生意,也就不指望能“杀猪”了,他扔了一个头盔给李鱼,“走走走!我顺路送你!”
到古镇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一帮建筑工人正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在货车上卸水泥,有的蹲在路灯下吃盒饭,时不时用手驱赶眼前恼人的蚊子。
“古镇最近在搞大修吗?”李鱼问。
的哥说:“沿河那一片在建影视城,已经拍了好几部抗战片,我还去当过群演呢!”
李鱼回头看了看,灵路古镇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山寨的模样。夜幕降临,塔吊上亮起了探照灯,仅仅半年,影视城就已初具雏形。
“这么晚还不下班?”
摩的司机笑了笑答道:“靠力气吃饭的人,活儿没干完,挣不到钱,会睡不着觉的。现在干总比白天顶着大太阳干要好得多!”
下了车,李鱼掏了20块钱给的哥,又塞给他一盒朝天门说:“不是什么好烟,你将就着抽吧。”
的哥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在衣服上搓了搓把钱和烟接过来,“小兄弟你太客气了,下次坐我的车免费送你啊!”
李鱼挥了挥手往家里走,刚进院子就看到好哥们儿曹斌正在卸摩托车上的几包谷子。奶奶养了两百多只土鸡,自家种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鸡吃的,经常得去镇上买。
李鱼和曹斌从小一起长大,两家离得近,前后院子,关系很好,曹斌辍学后就一直充当李鱼家里的免费司机兼长工。
曹斌学习不好,迫于曹爸的淫威才勉强混了个初中肄业,连中考都没参加。李鱼也没有参加中考,但他俩的情况完全相反,一个是成绩太差了没必要考,一个是成绩太好直接被市里的花城中学提前招录了。
花城中学成立不到十年,是市区的一所私立中学,为了打响自己的名号到处网罗成绩优异的学生。
李鱼赶紧扔了包帮曹斌把谷子抬进屋,哥儿俩拥抱了一下,半年多没见着,曹斌晒得跟腊肉似的而且没怎么长个儿,李鱼倒是蹿得快,182cm,都超他半个脑袋了。
奶奶让两人先去洗个澡,清清爽爽的好吃晚饭。
古镇通了天然气,家里就装上了淋浴,这也是曹斌帮忙弄的,简直比亲孙子还贴心。
李鱼说:“以前夏天都在院子里洗露天澡,风一吹,真舒服!”
曹斌笑道:“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拿来说,现在鸡/儿都长大了,再敢随便露出来就是变态!”
“鲤鱼,洗好了没有?菜都端上桌啦!”奶奶在院子里喊。
“穿衣服了,马上就出来。”李鱼说。
今晚的洗尘宴是按照吃席的标准做的,传统八大碗:猪肘子,烧白,豌豆蒸酥肉,炖鸡,炖鸭……外加各种炒菜、凉拌菜还有古镇远近闻名的卤鹅,满满当当放了一桌子!
李鱼从冰箱里拿了冷藏的可乐,给爷爷奶奶各自倒了一杯。
“我不喝可乐啊,这玩意儿杀精。”曹斌拒绝了。
李鱼闻言乐道:“你还怕以后生不出娃?”
“那当然!家里就靠我传宗接代呢!”曹斌起身去冰箱拿酒,“啤的,你要不要?”
“来一瓶吧。”
爷爷这会儿收拾好厨房里那一摊子东西,跛着脚走到桌子边上坐下。
他的脚是去年春节骑摩托车摔伤的,好了以后就一直有些跛。李鱼不让爷爷再骑车了,把摩托锁在曹斌家的小酒厂里,老人年纪大了,很多事自然而然就不能做了。
四人围在一桌吃饭,爷爷也跟着要喝啤酒,大家都很高兴,必须喝点酒才有那个意思。
本来只打算小酌怡情的,但真喝起来却根本刹不住车,尤其是奶奶也加入战斗后,大家推杯换盏,喝得十分尽兴。
酒酣耳热,曹斌问:“鲤鱼他爸还是没有消息吗?”
奶奶夹菜的筷子抖了一下,随即无所谓的说道:“莫管他,十几年了,连个电话都没有,我们不求他孝敬,但他连自己的崽儿都不要,这是个畜生!死外面还好点,免得给他收尸。”
李鱼一家曾经是灵路古镇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李鱼他爸的死活也是这个古镇最大的悬案,至今尚未有结论。
李鱼的父亲李贺州生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连外省的媒婆也赶来给他说亲。李贺州年轻时去广州闯荡,带回来一位漂亮的富家千金,两人奉子成婚生下了李鱼。
还没来得及高兴,富家千金的恶霸老爸就找上门来了,六十多辆豪车把古镇的各个路口围了个严严实实,车上两百多号人全部西装革履,拿着电棍负手而立。
这阵仗可把大家吓坏了!
听说老李家捅了顶天的篓子,得罪了了不起的大人物,古镇一时间万人空巷,附近好几个村的都跑来看热闹。
恶霸老爸的手下拿着大喇叭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李贺州恬不知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诱拐欺骗我们家大小姐,今天,我们来接大小姐回家,谁要阻拦,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众村民恇怯不前,没人敢说话,更别提阻拦,看热闹而已,就图个精彩。
一脸严肃的打手们原以为会有场恶战,结果领头的一句话就把事儿办了,顺利得让人尴尬。
富家千金被绑上车,寻死觅活才求着老爹免了李贺州的一顿毒打,刚出生还在嗷嗷待哺的李鱼没得着冷血外公的一点垂怜,只收到两个字:贱种!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从此癞蛤蟆李贺州变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后来他索性不出门了,天天闷在家里。
李鱼八个月的时候,李贺州借口到镇上买菜,带了五百块钱一去不返,音信全无。
传言说李鱼他爸是贼心不死又回去纠缠富家千金,被狠心的老丈人谋杀了,不然十几年怎么可能连个电话也没有?看着爷爷奶奶尽心尽力抚养李鱼,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又忍不住说两句风凉话,“儿子都靠不住还想靠孙子?等他长大,老两口的骨头都能打鼓咯!”
一提到李鱼他爸,大夏天都让人感觉心里凉嗖嗖的。
爷爷摆了摆手说:“别提糟心的事了,我和大斌喝一杯,家里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喊一声,从来都是随叫随到,大斌就是我的亲孙子!李鱼的亲哥!来,喝一个!”
曹斌赶紧站起身和爷爷碰了碰杯,“老爷子,莫要客气,以后有事儿招呼一声就行!”说完一大杯啤酒两口下了肚。
“得嘞!”爷爷也干了杯子里的酒,冲曹斌亮了亮杯底,“吃菜,吃菜!”
酒足饭饱,奶奶开始收拾桌子。
“鲤鱼。”爷爷喝得面红耳赤,“你出门在外,遇事一定要多忍耐,别再和同学打架了,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我看哪个龟儿子还敢乱说!”
李鱼嗯了一声,爷爷这话他从小听到大,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个主题:凡事忍耐,别打架,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一雪前耻。
从前爷爷只要提起“忍耐”二字李鱼就一脸烦躁,别人都骑到头上拉屎拉尿了还要忍忍忍忍忍!活得这么卑微还有什么劲儿?我没爸没妈就要见人低一等?
高一下学期期中的时候,学校政教处主任周律亲自来李鱼家进行家访,了解了他家的基本情况后周律说明了来意,爷爷奶奶听完周主任的叙述被吓得脸色煞白。
“李鱼成绩很拔尖,学校一直十分重视他,但这次打架的事儿影响太大了,有可能被开除学籍。”
爷爷奶奶听到这里紧张得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周律尽量表现得心平气和,“你们先别着急,学校肯定会慎重处理的,有结果我再电话通知。”周律本来还想让两老平时多和李鱼沟通沟通,及时进行心理疏导,但眼前这两个惶恐不安的老人那几欲流出的眼泪堪堪堵住了他的嘴。
“周老师,”奶奶犹犹豫豫的从房间里拿出一个裹起来的黑色塑料袋揣到周律的衣服口袋里,“求你们千万不要开除李鱼,不然我们真的没脸活了。”
周律突然意识到奶奶这是想贿赂他,立刻严肃的说:“老人家,李鱼是我们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我个人也很喜欢这孩子,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李鱼能留下,但最终处理结果要等学校开会决定,您给的这个钱就算是夏同学的医药费吧。”
送走周律,李鱼很自觉的跪在堂屋里等待家法伺候。以前他每次打完架,都要在香火板下领一顿鞭子,但今天迟迟没有人理他。
爷爷在院子里抽了一下午烟,奶奶在屋里独自闷头哭了许久,晚上没做饭,一家人饿了一顿。
夜里十点,奶奶给李鱼泡了两盒米花糖让他别跪了起来吃点东西。
吃完,爷爷出其不意的给李鱼递了烟,“抽吧,我知道你早就会了。”说完爷爷给自己点了烟,然后把打火机扔给李鱼。
李鱼左手拿打火机右手捧火,熟练的点燃烟后吸了一口,堂屋那神龛之上写着的“天地君亲师”几个繁体字在吐出的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难辨。
爷孙俩聊了很久,回忆了许多李鱼小时候的事,半个字也没提打架。
凌晨十二点半,爷爷拿出他的竹笛放到李鱼手上,“毛主席说,‘意志坚如铁,度量大如海’,你不要去计较别人那些嚼舌根子的话,心里有怨气的时候,就吹吹笛子,暴力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他打了个哈欠,“睡吧,大孙子!”
李鱼叹了口气,他人即地狱,流言如烈焰,忍字头上的锋刃必定诛心,他很难做到完全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