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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第一百八十三次日落。

      这个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铆钉,钉在我意识的角落里。每当窗外天色开始泛出那种将熄未熄的橘红,它就会自动跳出来,精确地减去一。半年了。时间不再是缓慢流淌的沙,而是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向那个名为“一年”的悬崖。白川的影子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视野边缘——楼下长椅上读报的侧影,超市货架间一晃而过的灰色夹克,甚至午夜梦回时,门外地毯上那极轻微得几乎不存在的、仿佛有人伫立的压力感。他的耐心像冰层,看似静止,底下却涌动着不容置疑的寒流。

      林皓的状态像一架失衡的天平。公园音乐角那次短暂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让他偶尔能抱着吉他,哼出几句不成调的旋律,甚至会在煮面时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流理台上敲出节奏。但更多的时候,那针剂的效果褪去,他依旧会长时间地对着窗外发呆,或者突然在深夜惊醒,坐在床上,呼吸沉重得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希望的嫩芽太脆弱,一阵微风就能吹折。

      他需要一场彻底的宣泄。一场与过去正式的道别。而我,必须成为那个推手。

      契机出现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林雨薇又来了,这次不由分说地开始整理厨房,嘴里絮叨着天气转潮,衣物要拿出来晾晒。她拉开客厅壁柜最上层的那扇门——那扇我和林皓都心照不宣、刻意回避的门——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淡淡尘封气息的味道涌了出来。那里面,是顾瑶的东西。

      林皓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别动!”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尖锐。

      林雨薇吓了一跳,手里拿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鹅黄色的毛衣,愣在原地。“怎么了?这些衣服再不晒要发霉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看着弟弟瞬间苍白的脸,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空气凝固了。只有壁柜里那股属于“过去”的味道,无声地弥漫,侵占着每一寸空间。

      我走过去,用鼻子轻轻顶了顶那件鹅黄色毛衣。很柔软,带着一种极其淡薄的、几乎快要散尽的熟悉香气——是顾瑶最喜欢的那个牌子的柔顺剂味道,薰衣草混着阳光。

      林皓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落在那件毛衣上,呼吸急促,眼眶迅速泛红。他像一座即将喷发却又死死压抑的火山。

      林雨薇叹了口气,默默地把毛衣放回去,轻轻关上了柜门。“……你自己处理吧。”她声音干涩,带着无力感,拿起包离开了。

      门关上后,林皓依旧僵立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扇柜门,仿佛那后面关着一头噬人的怪兽。

      就是现在。

      我没有犹豫,走上前,人立起来,用前爪固执地扒拉着那扇柜门的把手。木头发出沉闷的刮擦声。我回头看他,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坚定的呜咽。打开它,林皓。面对它。

      他像是被我的动作惊醒,缓缓转过头,眼神破碎而痛苦。“……阿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我继续扒拉柜门,更加用力,尾巴低垂,姿态却异常坚持。

      他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脚步虚浮。他的手伸向柜门把手,指尖却在碰到冰凉的金属前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无力地垂落。“……我做不到。”他闭上眼,声音里带着哀求,像個无助的孩子。

      我放下前爪,转而用湿凉的鼻子去蹭他冰凉颤抖的手背,一次又一次,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道。然后,我再次看向那扇柜门。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最终,他再次伸出手,猛地拉开了柜门。

      更多的气息涌出。不止是毛衣,还有围巾、帽子、几本书、一个半旧的毛绒玩偶,甚至还有一个包装精美的、未拆封的礼品盒。属于顾瑶的一切,浓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地凝视着他。

      他的视线贪婪又痛苦地掠过每一件物品,呼吸变得越来越重。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拿起那件鹅黄色的毛衣,抱在怀里,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没有声音,只有布料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和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蹲坐在一旁。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崩溃,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痛苦的清醒。他开始一件件地把东西拿出来,摊在地板上。动作很慢,每拿起一件,都像是拿起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蜷缩。

      他拿起那几本书,扉页上有顾瑶娟秀的字迹。他拿起那个毛绒玩偶,是我们第一次去游乐场赢回来的。他拿起那个未拆封的礼品盒,标签上写着“给小皓的生日惊喜”,日期是……车祸之后的那一天。

      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抚过玩偶柔软的绒毛,最终停留在那个冰冷的礼品盒上。大颗的眼泪无声地砸落在包装纸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终于哭出声来。不再是压抑的哽咽,而是像受伤野兽般的、嘶哑的嚎啕。积攒了半年的悲痛、绝望、不甘和思念,如同破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他蜷缩在地板上,抱着那些冰冷的遗物,哭得浑身颤抖,撕心裂肺。

      我没有试图安慰,只是走过去,紧挨着他蜷缩的身体趴下,用自己温暖的肚皮贴着他冰凉的脊背,一动不动。让他哭。这泪水早就该流干了。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屋内的哭声渐渐低落,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他哭得脱了力,躺在地板上,眼神空茫地望着天花板,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寂静重新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凝固的死寂,而是一种暴风雨过后、万物被彻底洗涤过的、疲惫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坐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摊开的物品,眼神复杂,有痛苦,有不舍,却不再有那种灭顶的恐惧。

      他伸出手,拿起那个未拆封的礼物,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包装纸。

      里面是一个精致的黑胡桃木相框。相框里没有照片,只镶嵌着一句手写的英文诗,是顾瑶的笔迹:

      “To love and be loved is to feel the sun from both sides.”

      (爱与被爱,如同沐浴双倍的阳光。)

      林皓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句诗,划过冰凉的玻璃表面。又一滴泪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苦涩。

      他沉默地坐着,像是在消化什么,又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些遗物,而是径直走向墙角,拿起了他的吉他。他回到原地,抱着吉他,背靠着墙壁坐下。

      他没有立即弹奏,只是低着头,手指虚按在琴弦上,像是在感受木头的温度和琴弦的张力。

      然后,他拨动了第一根弦。

      一个干净、清澈的音符流淌出来,像一滴水落入寂静的湖面。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音符不再破碎,不再犹豫,它们自然而然地串联起来,形成一段低沉、舒缓而深情的旋律。没有歌词,只是单纯的吉他曲调,像一条安静的河流,载着所有的悲伤、思念、遗憾和……释然,缓缓向前流淌。

      他微微闭着眼,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但表情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手指在琴弦上移动,流畅而坚定。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也洒在那把吉他上,仿佛给他和手中的乐器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我就卧在他脚边,听着这为他自已、也为顾瑶而奏的安魂曲。我知道,有些东西,在这一刻,真正地放下了。那扇一直紧闭的、通往未来的门,被他用眼泪和音乐,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空旷的客厅里久久回荡。

      他放下吉他,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里,不再有之前的沉重和阻滞。

      他看向我,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但里面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不少,甚至映出一点点月光的清亮。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顶,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的温柔。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清晰。

      就在这时,窗外对面楼的某个阳台,一点微弱的火星一闪——是有人点燃了香烟。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黑暗中,我看不清那人的脸。

      但那种冰冷的、被注视的感觉,像一条毒蛇,瞬间缠上了我的心脏。

      白川。

      他看到了这一切。听到了这一切。

      他看到了林皓的崩溃,也听到了他的释然与新生。

      那点火星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熄灭了。

      仿佛一个无声的宣告。

      时限未到,但游戏的规则,或许要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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