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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解放与吉他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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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雨是裹着土味来的。
我坐在“老解放”的驾驶座上,指腹反复摩挲着方向盘上那道浅痕——是爷爷年轻时跑川藏线,被落石蹭到的,当时他还笑着跟我说:“云深你看,这是路给咱盖的章。” 现在雨丝砸在挡风玻璃上,噼啪响,把那道痕晕得有些模糊,像爷爷眯着眼笑的样子,要散不散的。
副驾上摊着爷爷的旧日记,蓝布封皮磨出了毛边,我昨天翻到第三十七页,他写:“今日过秦岭,遇卖桃的老汉,桃甜得能咬出蜜,给云深留两个,藏在工具箱最底层。” 那时候我才七岁,总盼着爷爷跑车回来,裤兜里能摸出颗裹着纸的糖,或者一瓣软乎乎的桃。现在工具箱里没有桃了,只有半盒生锈的扳手,一卷用了一半的胶带,还有我上周买的创可贴——薄荷味的,爷爷以前不喜欢薄荷,说凉得像吞了片冰,可我现在只买得到这个。
雨突然变急了,雨刷器左右摆着,刮不干净玻璃上的水。“老解放”猛地抖了一下,然后就熄了火。我拧了两次钥匙,发动机只发出“突突”的闷响,像个喘不上气的老人。
推开车门的瞬间,雨就浇透了我的刘海。后胎瘪得厉害,橡胶贴在地上,沾了一圈泥。我蹲下来翻工具箱,铁片撞着塑料盒,叮当作响。指尖突然被划了一下,血珠渗出来,混着雨水滴在泥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你这工具箱,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吧?”
一把黑伞罩在我头顶,阴影落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了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点青草的气息。抬头看见个男生,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领口卷着边,背上的吉他包比他的肩膀还宽,带子上挂着个褪了色的小布偶——像是只小熊,耳朵缺了一块。
他蹲下来,没等我说话,就伸手从工具箱里扒拉出扳手,指尖蹭到了里面的创可贴盒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薄荷味散开来,他挑了挑眉:“薄荷味的?我以前也用这个,后来觉得凉得牙疼。”
他的手指很灵活,拧螺丝的时候,指节微微发白。雨落在他的牛仔外套上,晕出深色的印子,他却好像不觉得冷,还哼着首没听过的歌,调子软软的,像小时候爷爷哄我睡觉的摇篮曲。我靠在车门上,看着他的头发——有点长,额前的碎发滴着雨,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水珠就掉在泥里,砸出个小小的坑。
“内胎破了个小口,”他突然开口,手里拿着块橡胶片,“补一下就行,十分钟的事。”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给他。他接过去,擦了擦手上的泥,纸巾很快就变成了灰色。“你爷爷的车?”他指了指驾驶座上的日记,蓝布封皮在雨里很显眼。
“嗯。”我声音有点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他“哦”了一声,继续补轮胎,“我爷爷以前也开卡车,跑短途,拉水果的。他总说,卡车是有脾气的,你对它好,它就不撂挑子。” 他顿了顿,抬头看我,“你这‘老解放’,看着比我岁数都大,还能跑这么远,不容易。”
我低头,看着日记封皮上爷爷写的“云深”两个字,笔锋很沉,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以前爷爷总说,我的名字是他查字典取的,“云深不知处”,说希望我以后能活得自在,不用被困在一个地方。可我前半年在设计公司,每天对着电脑改方案,改到凌晨三点,老板还说“不够好”,那时候我才觉得,我活得像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虫子,连呼吸都费劲。
“好了。”他把扳手放回工具箱,拍了拍手上的泥,“能走了,就是下次别开这么快,雨天路滑,‘老解放’身子沉,刹不住。”
我点点头,想给他递瓶水,手伸到一半才想起,后备箱里的矿泉水昨天就喝完了。他好像看出来了,从吉他包里摸出一瓶,还是冰的,瓶身凝着水珠。“刚在服务区买的,没开封,你喝。”
“谢谢。”我接过水,指尖碰到他的手,有点凉。
他靠在吉他包上,看着我的“老解放”,“你要去哪?”
“往西边走,”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水流过喉咙,有点疼,“爷爷以前跑过一条线,我想走一遍。”
“哦?什么线?”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从我们老家出发,经陕西,过甘肃,到青海。”我翻了翻日记,“爷爷说,那边有个湖,水蓝得像块玉,他年轻的时候在湖边睡过一晚,听着湖水的声音,觉得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巧了,我也想去青海。我乐队散了,想去找找写歌的感觉——以前总在录音棚里待着,写出来的歌跟白开水似的,没味道。” 他指了指吉他包,“我这把吉他,还是我爸给我的,他说,好歌都在路边,不在空调房里。”
雨慢慢小了,天边露出点淡淡的蓝。他突然站起来,拍了拍牛仔外套上的泥,“那个……能搭你的车吗?我付油钱,还能帮你看路——我眼神好,晚上也能看清路标。”
我看着他,他的吉他包靠在“老解放”的车门上,小熊布偶挂在带子上,被风吹得轻轻晃。爷爷的日记还摊在副驾上,第三十七页的字迹被雨气熏得有点模糊。我想起爷爷以前说的,跑长途的人,最怕的就是孤单,遇到能搭伴的,就别拒绝。
“行。”我点了点头。
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弯腰把吉他包放进后座,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里面的吉他。“我叫肖嘉木,”他坐进副驾,伸手过来,“很高兴认识你。”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心有点薄茧,像是经常弹吉他的缘故。“颜云深。”
“颜云深,”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笑了笑,“这名字好听,跟你爷爷的字一样,有味道。” 他指了指日记上的“云深”,“你爷爷的字,笔锋真沉,一看就是个实在人。”
我没说话,发动了“老解放”。发动机“突突”响了两声,然后就平稳地跑了起来。雨刷器还在慢慢摆着,刮掉玻璃上的水珠,路边的树慢慢往后退,叶子上挂着的雨珠掉下来,砸在车窗上,留下一道小小的水痕。
肖嘉木靠在副驾上,看着窗外,突然说:“你看,那边有个卖包子的摊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路边有个小小的摊子,蓝布棚子下面,冒着白白的热气。卖包子的是个老奶奶,围着花围裙,正弯腰给客人装包子。
“我饿了,”肖嘉木摸了摸肚子,有点不好意思,“咱们能停一下吗?我请你吃包子。”
“行。”我把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
下车的时候,风里飘着包子的香味,是猪肉大葱馅的,跟爷爷以前早上买的一个味道。老奶奶看见我们,笑着招手:“姑娘,小伙子,买包子啊?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要四个猪肉大葱的,两个豆沙的。”肖嘉木掏出钱包,递过去十块钱,“奶奶,您这包子多少钱一个?”
“猪肉的一块五,豆沙的一块,一共八块。”老奶奶找给他两块钱,把包子装进塑料袋里,还多塞了两个小咸菜,“这个不要钱,就着包子吃,解腻。”
我们坐在“老解放”的引擎盖上吃包子,刚出锅的包子烫得手疼,咬一口,肉汁就流出来,鲜得很。肖嘉木吃得很快,嘴角沾了点油,他用手背擦了擦,笑了笑:“好吃,比我在城里吃的包子香多了——城里的包子,肉都没味道,跟嚼蜡似的。”
我咬了口豆沙包,甜得刚好,不腻。老奶奶的咸菜是萝卜干做的,有点咸,但是很脆。风慢慢吹过来,带着点青草的味道,路边的杨树叶子沙沙响,像是在说话。
“你爷爷以前跑长途的时候,也吃路边的包子吗?”肖嘉木突然问。
“嗯,”我点了点头,“他说路边的包子最实在,用料足,还便宜。” 我想起爷爷以前跟我说的,有一次他在山西的路边吃包子,老板给他多装了两个,说“跑长途的辛苦,多吃点有力气”,后来爷爷每次路过那里,都会去吃两个包子,跟老板聊聊天。
“我爷爷也是,”肖嘉木笑了笑,“他拉水果的时候,经常在路边的摊子上吃面条,有时候老板不收他钱,他就给老板留一筐水果。他总说,人跟人之间,就是互相帮衬的。”
我们吃完包子,把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老奶奶还在忙,看见我们,挥了挥手:“姑娘,小伙子,路上小心啊!”
“哎,谢谢奶奶!”肖嘉木挥了挥手,坐进副驾。
“老解放”重新跑起来的时候,肖嘉木从后座拿出吉他,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弦,发出“咚”的一声,很轻。“我给你弹首歌吧?”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好。”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指在琴弦上动了起来。调子很轻,像是风拂过湖面,泛起小小的涟漪。他没唱歌词,只是轻轻哼着,声音很低,混着“老解放”的引擎声,还有窗外的风声,很舒服。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路两旁的树慢慢往后退,天边的蓝越来越浓,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爷爷的日记放在腿上,封皮上的毛边被风吹得轻轻晃。
肖嘉木弹了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不好听吧?”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写完,总觉得少点什么。”
“好听。”我看着他,“很舒服,像……像爷爷以前给我唱的摇篮曲。”
他笑了笑,把吉他放回后座,“那就好。我以前写的歌,都太吵了,跟乐队一起唱的时候,总觉得缺点什么。现在出来走一走,才觉得,其实好歌不用太复杂,简单点就好。”
我们沿着国道慢慢跑,路边偶尔会遇到拉着水果的三轮车,或者背着背篓的农户,看见我们,都会笑着挥挥手。肖嘉木总会跟他们打招呼,声音很大,有时候农户会停下来,递给他一个苹果或者一根黄瓜,他都会接过来,然后把自己口袋里的糖递过去,说“谢谢”。
中午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小镇。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从头走到尾,也就十分钟。街边有个小饭馆,挂着“家常菜”的牌子,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光着膀子,正蹲在门口择菜。
“咱们在这吃午饭吧?”肖嘉木看着我,“我请你吃面条。”
“不用,我请你。”我从包里拿出钱包。
“别跟我争,”他按住我的手,“你让我搭车,我请你吃饭,应该的。”
我们走进饭馆,老板笑着迎上来:“两位吃点什么?咱们这有炸酱面、西红柿鸡蛋面,还有炒青菜。”
“两碗炸酱面,再来一盘炒青菜。”肖嘉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老板,炸酱多放点,我爱吃。”
“好嘞!”老板转身进了厨房。
饭馆里很干净,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是镇子以前的样子,土坯房,泥巴路,还有拉着板车的人。肖嘉木指着一张照片,“你看,这以前的路,跟现在差远了。”
“嗯,”我点了点头,“爷爷以前跑的路,比这还难走,有时候遇到下雨天,路都是泥,卡车陷进去,要好几个人才能推出来。”
“我爷爷也跟我说过,”肖嘉木笑了笑,“他说以前拉水果,最怕的就是下雨,路滑,还怕水果烂了。有一次他拉了一车橘子,遇到暴雨,路陷进去了,他跟几个路人推了三个小时,才把车推出来,橘子烂了一半,他蹲在路边哭了半天。”
我看着他,他说的时候,嘴角带着笑,但是眼睛里有点淡淡的红。我想起爷爷以前跟我说的,跑长途的人,都有过委屈的时候,但是哭完了,第二天还是要接着跑——因为家里有人等着,因为路还在前面。
“面条来了!”老板端着两碗面条过来,放在桌上,炸酱的香味飘过来,很浓。还有一盘炒青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有胃口。
肖嘉木拿起筷子,拌了拌面条,“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尝了一口,炸酱的味道很浓,肉丁很多,面条很筋道。炒青菜也很好吃,脆生生的,带着点蒜香。肖嘉木吃得很快,一碗面条很快就吃完了,他又加了半碗面,拌着炸酱,吃得很香。
“老板,你这炸酱真好吃!”肖嘉木对着厨房喊了一声。
“好吃下次再来!”老板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带着笑。
吃完午饭,我们付了钱,跟老板道别。老板送我们到门口,递过来两个苹果,“路上吃,解渴。”
“谢谢老板!”肖嘉木接过苹果,塞给我一个。
我们坐进“老解放”,肖嘉木咬了口苹果,脆生生的,“真甜。” 他看着窗外,突然说:“你看,那边有棵老槐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路边有棵很大的老槐树,树干很粗,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树枝上挂着很多红布条,风一吹,轻轻晃。树下有个石凳,一个老爷爷正坐在上面抽烟,看着来往的车。
“咱们能停一下吗?”我突然说。
“行啊。”肖嘉木点了点头。
我把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下车的时候,风里飘着槐树花的香味,淡淡的,很好闻。老爷爷看见我们,笑着点了点头。
“大爷,您在这乘凉啊?”肖嘉木走过去,递了根烟。
“是啊,”老爷爷接过烟,肖嘉木帮他点上,“这天热,在这树下凉快。”
我走到老槐树下,摸了摸树干,树皮很粗糙,有很多深深的纹路,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树枝上的红布条,有的已经褪色了,有的还很鲜艳,上面写着字,有的是“平安”,有的是“健康”。
“这树有几十年了吧?”我问老爷爷。
“有喽,”老爷爷抽了口烟,吐出来的烟圈慢慢散在风里,“我小时候就在这树下玩,那时候这树就这么粗了。以前啊,这树下是个小卖部,好多小孩都在这买糖吃。现在小卖部拆了,就剩这棵树了。”
肖嘉木靠在树干上,看着红布条,“这些红布条,都是路人系的吧?”
“是啊,”老爷爷点了点头,“有的是跑长途的司机,有的是路过的游客,都想求个平安。这树灵着呢,我老伴以前生病,我就在这系了个红布条,后来她的病就好了。”
我看着红布条,风一吹,它们轻轻晃,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我想起爷爷以前跑长途的时候,也会在路边的树上系红布条,他说,这样就能平安到家。我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写了“平安”两个字,然后找了根红绳,系在树枝上。
肖嘉木看着我,笑了笑,也拿出笔和纸,写了“找到好歌”,系在旁边的树枝上。
“好了,”我拍了拍手,“咱们走吧。”
“行。”肖嘉木跟老爷爷道别,“大爷,谢谢您啊,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老爷爷挥了挥手。
我们坐进“老解放”,发动了车。老槐树慢慢往后退,树枝上的红布条在风里晃,像是在跟我们道别。肖嘉木靠在副驾上,看着窗外,突然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写歌要找华丽的词,要复杂的调子,但是现在觉得,其实最动人的,就是这些简单的东西——比如老槐树,比如红布条,比如路边的包子。”
我点了点头,看着前方的路。路还很长,延伸到天边,像是没有尽头。爷爷的日记放在腿上,我翻到第三十八页,他写:“今日过中卫,沙坡上见着棵老胡杨,树干歪得像在跟人招手。树下有个卖八宝茶的阿婆,粗瓷碗里的枸杞红得透亮,她舀了一勺糖,说‘娃,路远,喝口甜的再走’。我把茶碗揣在怀里,暖到了心口——想着云深要是在,定要抢着舔碗底的糖渣。”
“老解放”的引擎哼着慢调,车轮碾过沙土路,把身后的老槐树越甩越远。肖嘉木靠在副驾上,手指勾着吉他包上的小熊布偶,缺了角的耳朵被风吹得晃,“你听,风里有胡杨的味道了。”他伸手指向窗外,远处的沙坡上,几棵胡杨站得疏疏落落,叶子在风里翻着绿,像撒在黄绸子上的碎玉。
我把日记摊在腿上,蓝布封皮蹭着牛仔裤,毛边沾了点沙。爷爷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乎气——他总说,跑长途的人,日记不用写得漂亮,要写得“能摸见路的温度”。就像此刻,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沙粒的糙,混着远处飘来的茶香气,竟和日记里写的“中卫的风”,有了几分像。
“你爷爷写的茶,该是阿婆煮的那种吧?”肖嘉木忽然开口,眼睛盯着窗外一个小小的茶摊,“我去年在银川见过,粗瓷碗摆了一排,里面的桂圆、红枣堆得冒尖,煮的时候冒的热气,都是甜的。”他说着,摸了摸肚子,“那时候没敢喝,现在倒有点想了——比城里咖啡店的拿铁,实在多了。”
我想起爷爷日记里的下一行,往下翻了翻,果然写着:“阿婆说,八宝茶要煮三滚,第一滚煮出枣香,第二滚煮出桂圆的甜,第三滚要搁两颗枸杞,等它浮起来,才算好。我蹲在胡杨树下等茶,看沙粒在风里滚,竟忘了赶路。”
“老解放”慢下来的时候,风也软了些。沙坡下的茶摊旁,扎着顶蓝布帐篷,阿婆正弯腰给客人递茶碗,银镯子在手腕上响。肖嘉木眼睛亮了,“要不咱停会儿?我请你喝碗茶——就当谢谢你让我搭车。”
我点了点头,拉上手刹。刚下车,沙粒就钻进了鞋缝,硌得脚底板痒。阿婆见了我们,笑着招手:“俩娃来喝茶?刚煮好的,还热乎!”她递过两个粗瓷碗,碗沿有点烫,茶水里的桂圆浮在上面,咬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枸杞嚼着有韧劲,连茶底的沙,都像是带着点甜。
肖嘉木捧着碗,蹲在胡杨树下喝,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你看这树,”他指着树干上的纹路,“跟爷爷日记里写的一样,每道痕里都藏着事。说不定我爷爷拉水果路过这儿,也在这树下喝过茶呢。”
我摸着胡杨的树皮,糙得像爷爷的手掌——爷爷总说,他的手跑川藏线时磨出了茧,却能摸准方向盘的脾气。风裹着茶香气吹过来,我忽然觉得,爷爷好像也蹲在这树下,手里捧着粗瓷碗,笑着看我,跟日记里写的“等茶时的模样”,一点不差。
阿婆走过来,给我们续了茶,“这树有三十年了,”她指着胡杨,“以前风沙大,它倒了又站起来,现在能给人遮凉,还能让过路的歇脚——跟我们这些守着沙坡的人一样,不图啥,就图个实在。”
肖嘉木把空碗递给阿婆,碗底还沾着颗枸杞,他捡起来放进嘴里,“甜!”他笑着说,“以后我写歌,要把这碗茶写进去——不用华丽的词,就写‘胡杨树下的茶,甜得能粘住风’。”
我们坐回“老解放”时,茶碗的温度还留在掌心。肖嘉木靠在副驾上,手指轻轻拨着吉他弦,调子软乎乎的,像风拂过胡杨叶。我翻着爷爷的日记,纸页上的墨痕被风吹得晃,忽然觉得,宁夏的路,从来都不是孤单的——有老槐树的红布条,有胡杨树下的八宝茶,还有爷爷的字,陪着我们,慢慢走。
“走啦。”我发动车,“老解放”的引擎又哼起了慢调,胡杨和茶摊慢慢往后退,风里的甜香气,却还绕在车窗边,像谁在轻轻提着,不肯放。
“老解放”的车轮碾过沙土路时,总带着种慢腾腾的钝响,像爷爷以前在日记里写的:“宁夏的路不催你,要你跟着沙的步子走。”我们从胡杨茶摊离开,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远处的沙坡下忽然冒出几间土坯房,屋顶的麦秸秆被晒得发脆,村口那棵老槐树歪着身子,枝桠上挂着些红布条,风一吹,像极了爷爷跑川藏线时,车窗外飘着的经幡。
肖嘉木先看见了村口的老爷子。他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穿件藏青对襟褂,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根旱烟杆,烟袋锅子空着,却总在指缝间转。“你看那大爷,”肖嘉木碰了碰我的胳膊,“像不像守着这村子的胡杨?”
我把车停在树影下,刚拉上手刹,就有个挎竹篮的大婶从土屋里出来,篮子里的锅盔还冒着热气,麦香混着沙风飘过来。“俩娃是路过的?”她笑着把锅盔掰成两块递过来,“张大爷是我们这儿的主心骨,前几年风沙把庄稼埋了,全靠他带着我们扎草方格、栽槐树,才把沙子挡在坡外。”
张大爷这时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老解放”的方向盘上,又扫过副驾摊着的蓝布日记,眼神沉了沉,没说话,只指了指身后的土屋:“渴了就去屋里舀水,凉缸子在灶台边。”
土屋里的凉缸是粗瓷的,缸沿结着层薄薄的水碱,舀出来的水带着点黄土的清甜味。肖嘉木蹲在门槛上喝水,瞥见墙上挂着的锄头,木柄被磨得光滑,“大爷,这村子就几户人?”
“以前人多,后来都往银川跑了,剩我们五个老的。”张大爷靠在门框上,望着远处的沙坡,“树栽多了,沙子少了,总有一天,娃们会回来的。”
傍晚时,村民们都回来了——扛着锄头的李叔,裤脚沾着泥;牵着三只羊的王婶,羊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响;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把槐花,花瓣落在她的布衫上。大婶说要办篝火晚会,肖嘉木眼睛亮了:“留下吧,我还没在宁夏的沙坡下烤过羊肉呢。”
篝火在槐树下烧起来,木柴“噼啪”响,火星子往夜空里飘,落在红布条上,又轻轻弹开。李叔端来一大盆手抓羊肉,油光锃亮的,撒着孜然,香味飘得满村都是。王婶唱宁夏的山花儿,调子软乎乎的,肖嘉木抱着吉他伴奏,指尖在琴弦上跳,引得小姑娘拍手笑。
就在这时,黑暗里突然闯进来个小伙子,穿件黑色冲锋衣,背着个鼓鼓的登山包,手里紧紧攥着张泛黄的照片。他径直冲到张大爷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沙地上,闷响一声:“前辈!我找了您好些年,您可一定要收我为徒啊!”
篝火的光映在小伙子脸上,额头上的汗往下淌,眼里满是急意。张大爷皱了皱眉,伸手想扶他:“娃,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小伙子把照片举到张大爷面前,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背着布包站在沙漠里,身后是棵枯瘦的胡杨,“这是您年轻时的照片!您是‘塞北神盗’!当年您盗过阿拉善的辽代古墓,只取了件玉璧,还留了字条让博物馆来取——您从不滥盗,一出手就轰动圈子,您怎么能不认呢?”
我手里的羊骨头“啪”地掉在沙地上,肖嘉木也停了弹吉他,满村的人都静了,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在夜里响。塞北神盗?这个名字,我只在爷爷讲的旧故事里听过,怎么会跟眼前这个栽树的老爷子扯上关系?
张大爷沉默了很久,久到火星子落了一地,他才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起来吧,跟我来。”他转身走向村外一间更破的土屋,屋顶漏着天,用塑料布蒙着,风一吹,塑料布“哗啦啦”响,像在轻轻哭。
我和肖嘉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却还是悄悄跟了过去。
土屋里没灯,张大爷摸出火柴,“嗤”地划亮,点亮了桌上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土墙上,像棵弯着腰的胡杨。他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盒子,盒子上锈迹斑斑,锁早就坏了,一掰就开。里面没别的,只有一张照片,还有半块褪色的红头巾。
照片上是个回族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笑容亮得像沙漠里的太阳,手里攥着个羊皮水壶,眼神里带着点羞涩。张大爷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上的姑娘,声音突然软了,像被沙风磨过的棉花:“当年我寻思着,干完最后一票就收手——那是西夏一个土坤的墓,藏在腾格里沙漠深处,找不找得到全看命。”
“我带着罗盘进了沙漠,走了三天,水喝完了,罗盘也失灵了,最后倒在一棵胡杨树下,眼瞅着就要晕过去,就听见有人喊‘喂,你醒醒’。”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是有沙卡在喉咙里,“我睁开眼,就看见她——照片上这个姑娘,手里举着个羊皮水壶,把水一点点倒进我嘴里。她叫阿依莎,是附近回族村的,跟着阿爸来沙漠找甘草。”
阿依莎把他扶上骆驼,带回了自己的村子。张大爷住在村里的旧仓库里,白天跟着阿依莎放牛、找甘草,晚上就坐在沙丘上,听她讲沙漠里的故事——哪里的胡杨最老,哪里的泉眼最甜,哪里的星星最亮。“她总说,‘沙漠里的风再凶,也有温柔的时候’,我那时候才觉得,比古墓里的玉璧更金贵的,是有人陪你看沙漠的日出,是她递过来的一碗热茶,是她笑的时候,辫子晃来晃去的样子。”
可没过两个月,村长——也就是阿依莎的阿爸,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塞北神盗”的身份,拿着木棍把他赶出门,说“我们村不养偷死人东西的贼”。他走的时候,阿依莎偷偷跟在后面,把自己的红头巾塞给他,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轻声说:“我等你回来,咱们去银川开家八宝茶铺,好不好?我煮茶,你看店,再也不碰那些古墓了。”
他攥着红头巾,在沙漠里走了两天,红头巾的布面磨得他掌心发疼,却舍不得松开。回到银川的据点,满脑子都是阿依莎的笑容,他刚推开门,就看见阿依莎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我跟阿爸吵了架,我来找你了。”他当时脑子一热,却还是说:“等我干完最后一票,就带你去开茶铺,好不好?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碰了。”
阿依莎没说话,只是把那张自己的照片塞给他,指尖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转身走了。煤油灯的光晃了晃,把照片上姑娘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朵轻轻飘的云。“我拿着照片,揣着红头巾,又进了沙漠。”张大爷的声音低了下去,“可这次,我连古墓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被风沙卷倒了,磕在石头上,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一间土屋里,是路过的牧民救了他。可他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阿依莎,忘了古墓,只记得手里攥着张照片,还有块红头巾。牧民把他送到这个村子,他看见村民们在扎草方格,看见沙坡上光秃秃的,心里突然就软了:“我想,或许我该做点正经事,别再干那些见不得光的活计了。”
他留了下来,一留就是五年。每天跟着村民们种树、耕地,手上磨出了茧,再也不是拿罗盘、开古墓的手。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行医的先生,给他号脉时说:“你这是外伤引起的失忆,去银川的医院看看,或许能想起来。”
他去了银川,在医院里治了三个月,记忆一点点回来——想起了阿依莎,想起了红头巾,想起了自己是“塞北神盗”。他疯了似的找阿依莎,找遍了银川的大街小巷,问遍了当年的街坊,可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最后,他回到当年的据点,在床底下找到了个铁盒子,里面装着那张照片,还有一封信。
信是阿依莎写的,字迹娟秀,却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我阿爸说他病危,我得回去看看。你别来找我,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就去找你开茶铺。”他拿着信,疯了似的往阿依莎的村子跑,可刚到村口,就听见村民们在说:“村长把阿依莎骗回来,跟死了的土坤结了冥婚,换了土坤家的支持,坐稳了村长的位子。”
张大爷攥着信,指节发白,信纸边缘被沙磨得毛边。“我站在村口的胡杨树下,”他声音低得像沙漠里的风,“天快黑了,风把沙子吹进我眼睛里,疼得很,却流不出泪。阿依莎说过,胡杨是沙漠里的魂,能守着人不迷路,可那天我盯着树,却觉得整个腾格里都在转,转得我找不着北。”
肖嘉木悄悄把吉他包往身后挪了挪,指尖碰了碰带子上的小熊布偶,耳朵缺角的地方沾了点沙。我摸了摸爷爷日记的蓝布封皮,封皮上的毛边蹭着掌心,忽然想起爷爷在日记里写过:“宁夏的胡杨,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故事,你要是停下来听,能听出沙子和人的脚步声。”
张大爷从铁盒子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半包枸杞,红得发暗,却还带着点干香。“这是阿依莎当年给我的,”他捏起一颗,放在掌心,“她说枸杞泡在八宝茶里最甜,等我们开了茶铺,要把枸杞摆得满罐都是。”他把枸杞凑近煤油灯,光落在上面,像撒了层碎星子,“后来我回了这个村子,每天都煮一碗八宝茶,放两颗她给的枸杞,可总觉得不够甜——少了她递茶时,指尖碰着碗沿的温度。”
土屋外的风大了些,塑料布“哗啦啦”响,像是有人在轻轻掀帘子。我往门口望了望,沙粒顺着门缝钻进来,落在脚边,聚成一小堆,像极了爷爷当年从川藏线带回来的沙。“那之后,您就一直种树?”肖嘉木的声音轻,怕打断张大爷的思绪。
“嗯,”张大爷把枸杞放回布包,仔细系好,“我想着,多栽棵树,沙子就少些,说不定哪天真有人路过,能在树下喝碗热茶,不用像阿依莎当年那样,在沙漠里找水找得着急。”他指了指土屋墙角,堆着几个羊皮水壶,壶身上印着模糊的花纹,“那些都是我捡的,洗干净了,灌满凉茶水,放在村口的槐树下,谁渴了就拿。”
我忽然想起爷爷日记里的一页,纸页上沾着点茶渍:“在宁夏遇着个养蜂人,他说沙漠里的甜,要自己找——比如枸杞的甜,比如槐花的甜,比如有人愿意为你煮一碗茶的甜。”我把日记翻到那页,递到张大爷面前,“我爷爷也写过宁夏的甜。”
张大爷凑过来看,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指轻轻点在“煮一碗茶的甜”那几个字上,嘴角慢慢弯了点,却又很快垂下去:“你爷爷是个懂路的人。路走得远了,就知道最金贵的不是古墓里的玉璧,是有人等你喝一碗热茶,是你能为别人栽一棵树。”
煤油灯的油快烧尽了,光越来越暗,把我们的影子叠在土墙上,像一群靠着胡杨歇脚的人。张大爷把铁盒子盖好,放回床底,动作轻得像怕吵醒什么:“你们该回去了,篝火该灭了,王婶该惦记了。”
我们走出土屋时,风里的沙少了些,却多了点甜香——是村口槐树下,羊皮水壶里的八宝茶味。肖嘉木走在后面,忽然停了停,从背包里摸出个小本子,撕了张纸,写上“谢谢热茶”,贴在一个羊皮水壶上。
张大爷站在土屋门口,看着我们,手里攥着那半包枸杞。我回头望时,见他把一颗枸杞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风把他的对襟褂子吹得晃,像株守着沙漠的胡杨。爷爷的日记在我怀里,纸页上的墨痕混着宁夏的沙,我忽然懂了爷爷写的“路给咱盖的章”——不是方向盘上的痕,是路上遇着的人,听过的故事,还有那碗没喝完的八宝茶的甜。
“老解放”发动时,肖嘉木忽然说:“以后我写歌,要写这棵槐树,写这碗茶,写张大爷的故事。”我点了点头,望着前方的沙路,路还长,延伸到天边,像爷爷日记里没写完的句子,等着我们一点点往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