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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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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停场雨,终止太泛滥的情,沙漠的海已过了汛期,干涸了倾城的冰……”我呆坐着,耳机里无限循环着“和平的战役”的《沙漠雨》。
“张扬,你没事吧?”摇子拍拍我。
我看着他,再也说不出风趣的语言了。
“我们吃火锅啊?”唐主任转过转椅。他俩观察我的反应。而我没有反应。
“这么晚,吃什么吃……”摇子对唐主任说。
“可是,张扬好像一天都没吃饭了……”
摇子捶了捶我:“老张,你振作点儿,想当年我失恋时,每天还能跑三公里呢。你在这儿一动不动的,是要坐化吗?”
“我想喝酒。”我吐出四个字。
“好啊好啊,我们陪你喝,走,穿衣服出门……”
“就是就是,喝之前吃几个下酒菜……”
我跟着二位爷爷出了门,进了火锅店,用筷子沾着麻酱,嗦啰着。
“黄老师好!”摇子和唐主任猛地站起来,我被惊醒,抬头看师父和师母正站在桌边,充满关怀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老师好。”我也站起来。
“老师和我们一块儿吃啊?”摇子说。
“小子,是想让我请客就直说。”
“AA吧,老师,咱不啃‘老’。”
黄老师和师母落座。师母坐在我对面:“小伙子怎么不开心啊?”
我挤出一个笑:“我刚失恋……”
师母像踩雷了一样,着急地看向老黄,老黄成了“拯救瑞恩的大兵”。
老黄瞥了我一眼,转移了话题,问起摇子挂科重修的事来。我终于有机会继续舔我的麻酱。因为老师在,我们仨就不方便酩酊大醉了,我有点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秋爽,坐这儿!”刘元坐到了我们旁边那桌,然后他看见了我,起身要走,这当口看见了黄老师:“老师好。”
“诶?刘元?好巧……”
我太不自在了,简直坐立难安,我小动作多得控制不住,一会儿抖腿,一会儿摸下巴,就是无处安放我自己,四周的空气怎么那么挤人。
老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刘元寒暄几句,就扭回头,和唐主任搭起话来。刘元坐了回去,也是僵硬得很。他在想什么呢?我总是觉得时空扭曲了,总觉得我穿越到了平行时空,我才是应该做在刘元身边的那个,因为我最了解他,事无巨细,从每一寸皮肤开始。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刘元,眼睛要冒出火来,直到坐我旁边的摇子用胳膊肘杵了杵我。老黄对师母耳语了几句,师母恍然。
刘元的余光多少注意着我,于是表演云淡风轻:“饿了,我们快点吃吧……”
“刘元,你怎么突然有闲情和我们吃饭了啊?平时你不这样的。”
刘元看了我一眼,仅仅一帧。
事实证明,影片中仅出现一帧的画面也能被观众察觉。
“因为一场大戏刚刚杀青……”
傻子如我都能知道他指的是我。
无名火起,我抓住牙签盒向他掷去。动作太大,桌子差点被我掀翻。整个饭店目光齐刷刷向我看来,因为火锅店建在学校里面,所以在座的大都是同学或者教师家庭,还好零零散散的,人不多。
老黄一拍桌子站起来:“张扬,你想干什么啊!打人是吗!这里是火锅店,但也是学校的火锅店!你们虽然是大人了,但也是学生!想学艺,先做人!还有你刘元,你就是这么尊重别人感情的?你不喜欢,不代表你可以伤害别人!”
“刘元,你流血了。”秋爽说。
我看向刘元,他被我砸中了左臂,左臂袖口竟然渗出了血。
我越过摇子和唐主任,越过刘元舍友,把他拉了出来。越过老板、老板娘,越过一桌桌顾客,越过大门,越过一路上的行人,越过一杆杆光线昏暗如雾或明亮如昼的路灯,牵着他的手,往校医院走去。
“你干的。”
“我知道。”
“你最好放手,我身上的伤都是你干的。”
“老黄什么也不知道,他把你说重了。”
“张扬,我劝你停下来,等校医看到我身上的伤,会报警当场逮捕你的。”
“对不起。”
“你说什么对不起,明明是我甩你……”
我心疼刘元。他们什么也不懂。
“为什么要那么说?这不是你演的戏……”
“就是戏!从一开始就是!”
“那好歹你也入戏了……”
“入戏又能怎样?归根结底还不是一场戏?我自导自演的戏,我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喊停。可是,我真是一个不称职的导演,竟然那么一大段时间忘了喊停……”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现在喊停?”
“因为不能是将来……我看到那张照片,太丑陋了,原来我是这么丑陋,如果不是那张照片,我怎么可能想起我该喊停了……你看过《阅微草堂笔记》吗,其中有一个故事,一个娈童看见别人野合的丑陋扭曲,自己觉醒了,离开了主人……当然,这个故事是不平等的恋爱关系,可以从阶级角度进行评价,而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我对不起你,我玩弄了你的感情,我不负责,我是个渣男……”
“你不是……”
“我是。”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张扬,对不起。”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没关系。”
说没关系时我的胸口一阵绞痛。
刘元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原来两年前的那个梦是一个预言,我真的被丢进垃圾箱,也确实该丢。全世界只有刘元是刺眼的白色。
明明是夏天,为什么天寒地冻。
我回到公寓,不开灯,以免看到满目的空旷。我倒在床上,微风轻拂着丝麻材质的窗帘。
摇子给我发微信,问我没事吧。我说好着呢别担心。他于是说,我们说好AA的,结果你先跑了,这样吧,你也就吃了一碗麻酱,不多要,V我一块钱。我把钱转过去,他发了个OK收到。显示了一会儿“对方正在输入”后,界面平静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安慰我。但他还是没法措辞,因为如果是他,他也痛苦。
我看见厕所里的两只小鱼,心想着怎么处理了呢。公寓我不住了,明天就找表叔退房,东西都不要了,就是这两只活物,我该怎么处理呢?
小时候,八爪鱼给我买过三只红箭,对,也是这种鱼。他告诉我,这三只鱼是我和他和妈妈,让我养着,也不知道是生命教育还是什么的。一开始我挺善待小动物的,给他们放音乐、放电影、给它们看大海的照片,但是后来我就变了,我忍不住把手伸进鱼缸,一条一条把它们捏出来,握在手里。那种生命的跃动,和滑腻腻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玩腻了或者觉得它们快不行了,才把它们丢回鱼缸。
这些鱼似乎也有自己的思维,不堪虐待,一个个鲤鱼跃龙门,其中一只就自己跳出了水缸,死在沙发底下。我害怕看见他的尸体,但是我又不得不面对。尸体是丑陋的,也许是故意那么丑陋,好让刽子手胆寒,把一身的戾气变成最狠毒的凶器。就像窦娥,咒骂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是控制不住玩弄这些小生命。那时我十岁左右,也粗通些历史,知道德三有集中营、南京有大屠杀,知道人类有恶,知道应该控制自己的恶,可是我还是心智不成熟,我还是太贪玩了。我把一个小玻璃瓶倒扣在水缸里,一条鱼在里面,因为空间狭小,它只能斜立着,像水族馆里的美人鱼,我不觉得多美,只觉得操纵者的凶残。
翌日,我被八爪鱼喊醒:“张扬,你把你的鱼害死了!”我去看时,那只小鱼还是那么立着,但他翻着白肚。鱼不是游泳馆里的大爷,是不会仰泳的。
这是我除了蚊子、蟑螂、蚂蚁之外,亲手杀死的第一个生命。
也许那时候我就能理解诺兰的电影《失眠症》凶手那句台词:“生命如此重要,为什么如此脆弱?”
我没有忘记此时鱼缸里那第三条鱼,那最后一条鱼,它目睹着同伴的惨死,它会不会也想救它,但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降临。它游动着,它目露凶光,它在恨我,它不会原谅我。我善待它,除了换水,我再也不会用手捞出它。换水时,我机械地握着它,告诉它:“别挣扎,我不害你。”但它永远会挣扎。
它死了。八爪鱼说它是善终。但我心里清楚,它是在恐惧中度过余生的。
生命?我也是条生命啊,对于比我更庞大的生物来说,我也不过一条小鱼。我游曳,等待那只掐死我的手。
刘元走了,给我留下了两条“棘手的问题”。我是把它们放生到池塘里(喂给池子里张牙舞爪、垂涎欲滴的大鱼),还是把它们倒进眼前的马桶,冲进下水道?下水道里会不会有鳄鱼,像那只“会洗澡的鳄鱼”一样?我非要杀了它们吗?但它们为什么要靠我而活?谁发明的宠物?谁他妈心理这么变态?
我摸自己的脖子,是热的。心脏跳动,我就造热;心脏不跳了,我就冷了。这不就是生命吗?为什么要从别的生命身上学习生命?又为什么要学习生命,生命转瞬即逝。
我差点忘了,摇子是我们班心理委员。
笑了,心理委员到底是干啥的?组织我们填问卷的?还是在我们跳楼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天台,大呼:“少侠留步!”他现在大概把我列入了重点观察对象名单,恨不得把我报备给班主任。
我们去唱KTV,终于有机会喝酒了,我却不想喝了。
“为什么?”
“我要保持清醒。”
唐主任举起麦克风:“一首《新鸳鸯蝴蝶梦》送给张总……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他一唱,我眼泪就下来了。
某一天,秋爽突然给我打电话:“喂!你来管一下你前男友吧!”
我到了刘元宿舍。他坐在床上,手里攥着一根花刺,划拉大腿内侧。他看到我,吓了一跳,合拢了腿,转头骂站在一旁的秋爽:“操你妈!”
“傻逼!你丫吓不吓人啊!自惭你干嘛在宿舍里呢?我们晚上不睡觉啊!”
我看着刘元的伤口,密密麻麻让我头晕,看不下去,但是我不面对谁面对:“刘元,我们去医院吧……”
“不深,很轻的,一会儿就愈合了……”
“我说是看心理医生……”
“不去。”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了:“生病不可耻,有病就治!”
刘元仰起头看我,好像在说麻烦你了。他穿上鞋站起来,我从他手里夺过那根花刺,看起来是蔷薇科的,也许是在学校花坛摘的。我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跟着我,因为我拉着他,我本来拉着他的胳膊,像个捕快,但后来干脆拉他的手,这样更自然一点。
挂了精神科的号,刘元居然笑了:“张扬,我竟然会看精神科……”
“你别说,我也挺想看精神科的。”
“你咋了?”
“想当会儿精神病呗。”
“哈哈,是不是精神科能把你的同性恋治了?”
“好像真可以诶,放心,什么时候我开窍了,会去电击的,另外再给自己开十来副中药,确保万无一失……”
排到刘元了,我送他到了门诊室门口,目送他,好像再出来的就是个“抑郁症刘元”。
门关着,是保密的。我靠着墙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毫不掩饰地看着我,她身边依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礼貌地温暖地冲他们笑笑。
“小伙子真周正。”她说。
我回应一个心意领了的笑,然后溜走了。
我在家属等候区找了个位置坐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根花刺,摆弄着,轻轻地划了划手背,留下一条细细的红线,那种感觉像是喝鸡尾酒。我能理解刘元,但他真是疯了,会划那么多,下手又比我重。我是认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刘元这个逆子,他妈妈一定会家法伺候的。如果刘元是我孩子,我……
如果刘元是我就好了,我会像爱我自己一样爱他,也希望他能像我爱我自己一样爱他自己。如果我是他,我会听歌,“为什么最迷人的最危险,为什么爱会让人变残缺”,我会喝桔子汽水,我会跳《sorrysorry》,我不会伤害自己,我会宠爱自己,把自己当一个娇滴滴的女生。就算当娘炮,就算涂口红、指甲油,就算走路扭屁股,我也不会伤害自己。
刘元出来了,很开心的样子,站到我身后,扯住我的胳膊要走。我定住,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只说了俩字:“没事。”
“可是他自惭啊?”
“有症状不一定就有疾病,你男朋友跟我讲了,他就是上瘾,他也保证了,以后再也不划拉自己了。对吧,小刘?”
刘元乖巧地点头:“谢谢医生。”
“谢我干什么啊?我什么也没干预?”女医生笑笑,好像有阳光从医院密不透风的天花板和冷光灯中倾泻下来。
“那我去缴费了……”刘元离开。我也正要走,被医生拽住了。
“大腿内侧自伤和性有关。”她严肃地直言。
我点头。
“如果他还出现这种情况,再把他带回来复查。”
“好。”
我离开了,内心沉重,心如乱麻又如刀割,就是不能来个快刀斩乱麻。
我到底以什么形象站在刘元身边?是木棉还是橡树?
“我来排队吧,你去那边坐着。”我拿走刘元的挂号单。他并没有走,站在我身边。喧嚣的医院变得无声,所有的人影都被抽帧,都被调色,变成花花绿绿的波点,变成景深,变成叙事,变成媒介,变成意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