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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弥散的涟漪 ...

  •   病痛是一副扭曲的透镜,它放大了身体的脆弱,却也奇异地拉近了某些遥远的、或已凝固的情感距离。

      在日益频繁的疼痛和虚弱中,我的意识时常漂浮起来,像一片脱离枝头的叶子,在过往与现实之间无根地徘徊。

      哥哥、苏蔓、七两……他们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剪影,而是在回忆的深潭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带着各自未尽的言语和未能流出的泪。

      对于哥哥,那些心中情绪,统统被归咎成了爱。

      迷茫,愧疚,厌恶,欲望,伤心,沮丧,空寂,忧愁,最后的最后,都成为了组成我心脏的一部分。

      记忆变得愈发贪婪,不再满足于那些宏大的、充满苦痛的节点,开始疯狂搜刮所有细微末节。

      我想起更早的时候,在我们刚刚被周家收养,那段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初期。

      他那时就已经在偷偷地“抢”我的东西了吗?似乎是的。

      一个我多看了两眼的机器人模型,一本我带回来的彩色绘本……他总是用一种笨拙的、近乎挑衅的方式夺过去,然后藏起来,或者干脆弄坏。

      我当时只感到愤怒和不解,认定那是他对新环境的适应不良和对我独占宠爱的嫉妒。

      现在,隔着病痛与时光的迷雾回望,我才看清他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藏着的不是得意或恶意,而是一种深切的恐惧和焦灼。

      他是在用这种幼稚而错误的方式,检查那些东西是否安全,是否藏着窥探的眼睛或伤人的利刃。

      他抢走的,是潜在的危险;他弄坏的,是可能通往监视的通道。而他塞给我的牛奶,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确定的“安全”和“好”的东西。

      甚至更早,在山村里,奶奶分给我们一人半块稀有的糖果。

      他总是飞快地吃掉自己的,然后眼巴巴看着我的。我以为他贪嘴,不情愿地分他一点点,他会立刻塞进嘴里,然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却又有些古怪的表情。

      现在想来,他是不是在替我试毒?用他那具同样幼小的身体?尽管那担心可能毫无必要,但那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本能——先我一步,触碰所有可能的不幸。

      这些迟来的解读,像一根根细针,绵绵不断地刺穿着我的心。

      他的爱,如此笨拙,如此隐晦,又如此绝望地铺陈在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缝隙里,而我,却直到山穷水尽,直到自己也踏上这条绝路,才真正开始读懂。

      后来,我总会看见苏蔓离去的背影,她的探视申请再次被驳回了。

      无期徒刑重病犯的探视规定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

      但她并没有消失。

      她开始写信。

      厚厚的、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信,通过监狱的审查,定期送到我手上。

      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沾着泪痕或咖啡渍,记录着她琐碎的日常,破碎的回忆,和无边无际的悔恨。

      她写她如何去公墓看了哥哥,给他带去了他小时候偷偷说喜欢吃的某种点心,虽然她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喜欢,只是偶然听他提过一次。

      她写她清理周家老宅时,在书房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发现了更多周维安龌龊的收藏,她如何一边呕吐一边将它们彻底销毁。

      她写她梦到我们兄弟刚到她家时的样子,那么小,那么警惕,像两只受惊的小兽。

      “我本该做得更多,我本该察觉的……”这句话在信里反复出现,字字泣血。

      她也写现在。

      写窗外的天气,写她养的花开了,写她去看了一场电影,中途却哭得无法自抑,因为里面的兄弟情谊让她想到了清秋和我。

      她的信里没有奢求原谅,只是絮絮叨叨地、固执地维持着一种单向度的连接。

      仿佛通过这些文字,她就能穿越高墙,陪伴在我身边,弥补那些巨大的缺憾。这些信成了除骨灰盒外,我与外界最温暖,也最痛苦的连接。

      每一次读完,我都需要很久才能平复心情。胃痛常常在情绪波动时加剧,但我依旧期盼着下一封信的到来。

      那是一个同样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所能付出的、最沉重的牵挂。

      最后的时间,我总是想起那个瘦小的七两。

      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像一滴水,在那一晚的混乱和抓捕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她会被送去哪里?福利院?特殊的医疗机构?她那样一个被“制造”出来、又经历了那般可怕实验的孩子,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又会如何回忆我?

      有时,在剧烈的恶心感过去后的短暂虚脱中,我会恍惚看见她的脸。

      不是最后那张苍白痛苦的容颜,而是更早时候,她跟在我身后,用那双清澈却反应迟钝的眼睛望着我,安静地递给我需要的工具,或是笨拙地模仿我的动作。

      “八两,你用我吧。”

      “我不怕死。”

      “就当我是为了医学做贡献。”

      她那平静到近乎天真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我利用了她的依赖,扭曲了她的认知,最终将她推入了我自己都无法承受的深渊。

      我教会她知识,却从未教会她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分辨善恶,如何……去活。

      我对她的感情复杂到连自己都无法剖析。有愧疚,有责任,有一丝扭曲的、如同对待自己作品般的牵挂,甚至还有一丝……嫉妒。

      嫉妒她那份被剥夺了剧烈痛苦感知的“平静”,嫉妒她或许能在遗忘中,获得某种形式的解脱。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她永远不要想起我。希望她被某个善良的家庭收养,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平静地、简单地度过余生,即使她永远无法理解“爱”与“伤害”的复杂边界。

      但我知道,这大概率只是我的痴心妄想。我和哥哥制造的阴影,或许将笼罩她的一生,如同它笼罩着我一样。

      胃部的疼痛再次袭来,这一次带着一种熟悉的、灼烧般的痉挛。

      我蜷缩起来,额头顶着冰冷的床沿,手指死死攥着苏蔓最新的来信,信纸被捏得发皱。

      哥,苏阿姨,七两……

      我们都被命运的漩涡卷携,互相碰撞,互相伤害,又互相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如今,我这艘破船就要沉没了。

      而你们留下的涟漪,还在不断扩散,直至我生命的尽头,也无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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