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惊蛰雨·别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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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屿走的那天，雨停了。
天刚蒙蒙亮，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医院大楼，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楼下，指尖攥着张妈塞来的鸡蛋饼——饼还温着，油星子透过油纸渗出来，在指腹留下黏腻的触感。他的目光死死钉在ICU病房的窗户上，那扇窗在雾里泛着冷光，像块蒙尘的镜子，连里面监护仪的绿灯都看不清。
他没敢上去告别。沈砚派来的司机已经在路边等了半小时，黑色轿车停在梧桐树荫下，像头蛰伏的兽，引擎偶尔低鸣一声，都像在提醒他这场“交易”的不容置喙。
“林先生，该走了。”司机降下车窗，声音压得很轻，却带着手术刀般的冷硬，目光扫过他攥着饼的手，没多问一个字。
林屿咬了口鸡蛋饼，酥脆的饼皮混着蛋液的香在嘴里散开，舌尖却只尝到一片发苦的涩。这是张妈做了十几年的味道，小时候他和沈砚总抢着吃，沈砚每次都故意咬一大口，然后在他气鼓鼓的眼神里，把自己碗里溏心蛋的蛋黄挑给他，还痞笑着说“哥对你好吧”。那时沈砚的指尖沾着蛋液，蹭到他脸颊上，暖得像春天的阳光。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疼让他打了个寒颤。都过去了。那些藏在槐花香里的日子，早就跟着股权转让书上歪扭的签名，一起碎成了渣。
弯腰上车时，帆布包的拉链没拉好，一枚铜制铃铛“叮铃”一声掉在脚垫上。林屿的心脏跟着那声响猛地一缩，像被细针扎了下，慌忙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铃铛冰凉的表面，就听见司机淡淡开口：“沈总交代，您的东西如果带不下，可以留下，会有人处理。”
林屿的动作顿在半空。他摩挲着铃铛上磨得发亮的纹路——这是他十岁生日那天，和沈砚在旧货市场淘来的。当时沈砚攥着他的手，蹲在摊前跟老板砍价，脸憋得通红，最后把自己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都掏出来，才买下这枚铃铛。沈砚举着铃铛在他眼前晃，“叮铃叮铃”的声响裹着风，他说：“林屿，这是护身符，能保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就算我不在你身边，它也能替我看着你。”
那时的沈砚，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眼里亮得像淬了星子，说出来的话比槐花蜜还甜。
林屿把铃铛紧紧攥在手心，塞进帆布包最里面的夹层，拉上拉链时动作很重，像是在藏一桩见不得光的罪。“不用，就这点东西，带得下。”他声音很低，尾音发着颤，自己却没察觉。
车子驶离医院，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前开。林屿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树荫，眼眶慢慢红了。这条路，他和沈砚走了无数次。春天追着柳絮跑，沈砚会把沾到他头发上的白絮轻轻摘下来，指尖蹭过他的耳尖；夏天在路边小卖部买冰棍，两人共用一根，你一口我一口，巧克力味的甜能漫到心里；秋天踩着落叶回家，听脚下“咔嚓咔嚓”的脆响，沈砚总说那是他们专属的“交响乐”；冬天沈砚会把他冻僵的手揣进自己口袋，哈着白气说“林屿，我手暖和，给你捂捂”。
可现在，这条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车子开到市中心，路过沈氏集团的大楼。那栋楼很高，玻璃幕墙在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像沈砚现在的眼神。林屿看着楼顶那个巨大的“沈”字，心脏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下，闷得他喘不过气。就是在这里，三天前，沈砚坐在原本属于他父亲的办公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指尖夹着那份“证据”，说“我要让你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他想起那天沈砚递来的文件——密密麻麻的文字、模糊的照片，像把把尖刀，把他从小到大的认知捅得千疮百孔。可他后来偷偷托人查过，父亲当年确实和沈氏有过商业竞争，可那份所谓的“打压证据”，有几处时间线根本对不上：沈氏破产时，父亲的公司还在初创期，连像样的团队都没有，根本没能力掀起那么大的风浪。他想找沈砚问清楚，可一想到沈砚冰冷的眼神、决绝的话语，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沈砚恨他，恨他们林家，就算证据是假的，他也不会信吧。
车子驶出市区，路边的风景渐渐变得陌生。农田、小河、低矮的房屋，一点点从窗外掠过。林屿靠在车窗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沈砚让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该怎么办，他只知道，他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充满了回忆和伤痛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林屿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停在一个老旧的火车站前。火车站的墙壁上，红色涂料已经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青砖，像块年久失修的疮疤。门口的牌子上，“南城站”三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叫着，更显荒凉。
“沈总给您买了去南方的火车票，下午两点的车。”司机递给林屿一张火车票和一张银行卡，指尖没有任何多余的触碰，“卡里有十万块钱，沈总说，足够您在那边重新开始了。”
林屿接过火车票和银行卡，指尖一片冰凉。十万块，买断了他二十年的回忆，也买断了他和沈砚之间最后的一点牵连。他看着火车票上的目的地——“南舟市”，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名字，心里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道，南舟市有没有槐树，会不会下像这样缠人的雨。
“谢谢。”林屿低声说，推开车门下了车。
司机没有立刻走，而是坐在车里，看着他走进火车站，直到那道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发动车子离开。林屿回头看了一眼，黑色轿车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像沈砚一样，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他走进火车站，里面很拥挤，到处都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人。汗味、泡面味、消毒水味混在一起，扑面而来。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帆布包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念想。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人在告别，有人在期待，有人满脸疲惫，唯独他脸上，只剩一片死寂的绝望。
他拿出手机，想给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安全了，可手指放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他怕听到张妈的声音，怕听到她的安慰，更怕自己会在电话里，把积压了太久的眼泪和委屈，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林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是小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苍老的声音，是沈砚的奶奶。
林屿的心脏猛地一缩，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沈奶奶是看着他和沈砚长大的，对他一直很好。小时候他感冒，沈奶奶会熬姜汤给他喝；沈砚犯了错，她也会护着他们俩。沈砚的父母去世后，沈奶奶身体就垮了大半，去年又查出了重病，住进了市中心医院的VIP病房。他已经快半年没见过沈奶奶了。
“奶奶，是我。”林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的。
“小屿啊，你在哪里？”沈奶奶的声音很虚弱，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听护士说，阿砚把林氏搞垮了，你爸爸还住院了，是不是真的？”
林屿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发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奶奶说，说沈砚是为了报仇才这么做的，还是说他们之间已经反目成仇了。
“奶奶，您别担心，我没事，我爸爸也会好起来的。”林屿强忍着眼泪，声音尽可能放得平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沈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疲惫和担忧，“小屿啊，阿砚这孩子，从小就犟，心里有事也不说。他父母走后，他就变了好多，晚上总做噩梦，哭着喊爸妈……我知道他心里苦，可他不该这么对你，不该这么对林家啊……当年的事，没那么简单，阿砚他爸……”
后面的话，沈奶奶没说完，只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林屿的心跟着揪紧了，连忙说：“奶奶您别激动，好好休息，我以后会回来看您的。”
“好，好……”沈奶奶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声音更轻了，“小屿，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阿砚他，其实也不好过……”
挂了电话，林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无声地滑落。他想起沈砚小时候，每次做了噩梦，都会跑到沈奶奶房间，蜷缩在她怀里哭。沈奶奶总是摸着他的头，温柔地哄着“阿砚乖，有奶奶在，不怕”。可现在，沈奶奶躺在医院里，再也护不住沈砚了。
他恨沈砚的绝情，恨他毁了自己的家，可听到沈奶奶的话，心里又忍不住疼。他不知道，沈砚在做出那些事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像他一样，痛苦又挣扎。
时间一点点过去，候车大厅的广播里，开始播报去往南舟市的列车信息。林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拿起帆布包，走向检票口。
检票员接过他的火车票，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他。林屿接过火车票，指尖蹭过粗糙的纸页，走进了站台。火车就停在站台边，绿色的车身，车窗上还沾着灰尘，像一条蛰伏的巨龙，等待着载着人们驶向未知的远方。
他走上火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座位靠窗，他看着窗外的站台，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这座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沈砚会变成什么样子。
火车开动了，缓缓驶出站台。林屿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倒退，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想起沈砚，想起他们小时候的约定，想起他们一起在槐树下埋下的“时光胶囊”——那是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两张幼稚的画，一张是沈砚画的“长大后要当大老板，给林屿买好多变形金刚”，一张是他画的“要和沈砚当一辈子好朋友，永远不分开”。
他不知道，这场离别，是结束，还是另一个开始。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沈砚之间，隔了一座城市的距离，隔了一段无法跨越的仇恨，也隔了一份深埋在心底，不敢言说的在意。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枚铜制铃铛，轻轻晃了晃，铃铛发出“叮铃”一声轻响。声音很轻，却在他的心里，回荡了很久很久。
而此刻的沈氏集团顶楼办公室里，沈砚正站在落地窗前，指尖夹着一支烟，烟蒂已经积了很长的灰烬，他却没动过。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火车驶离的方向，窗外的阳光很亮，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翳。办公桌上，放着一枚和林屿一模一样的铜制铃铛，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铃铛上的纹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桌角还压着一张纸，上面是他托人查的“证据”——标注着“时间线矛盾”“资金流向存疑”的地方，被他用红笔圈了一圈又一圈。他早就知道，当年的事可能不是林父做的，可仇恨像藤蔓，早就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不敢也不能回头。
落地窗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化不开的悲伤，那悲伤里，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他怕林屿真的再也不回来，怕自己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
火车越开越快，带着林屿驶向南方的烟雨。而那两枚旧铃铛，一个在帆布包里贴着心跳，一个在办公桌上沾着指尖的温度，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成了他们心中，最痛的秘密。
只有风知道，那声“叮铃”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话——“我舍不得你”“我还想和你一起吃鸡蛋饼”“当年的事，我们能不能再查一次”。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惊蛰雨·别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