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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病理切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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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院图书馆的夜,是福尔马林与旧纸浆混合的气味,是寂静被无限放大的空间。
顶灯投下冷白的光,将每一张木质书桌都切割成明暗清晰的几何体,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
顾一指尖夹着的那支中性笔,已经在指间停留了十分钟,笔尖悬在摊开的《局部解剖学》笔记上方,墨水在尖端汇聚,几乎要晕染出一个饱含心事的、沉甸甸的黑色洞窟。
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大脑像被格式化的硬盘,所有严谨的医学名词、复杂的神经通路图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以及空白中心那个不断闪烁、无法驱散的名字——如同植入神经中枢的病毒,顽固地侵占着所有思绪。
“顾一,”同桌的好友陆仁终于忍不住,用气声打断这片死寂的凝滞,笔帽轻轻敲了敲他纹丝不动的书页边缘,发出细微的“叩叩”声,“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魂被勾走了?”
顾一指尖一颤,那支仿佛与他融为一体的笔,“啪”地一声掉在摊开的书页上,又滚落到地板上,发出清晰得近乎突兀的回响。
在深夜空旷得能听见呼吸的阅览室里,这声音大得让他心惊。
他弯腰,动作缓慢得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拖延,藉由这个短暂的俯身,藏起脸上可能泄露的情绪。木质地板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重新坐直时,他迎上陆仁探究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燃烧的好奇。逃避无用。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书本陈旧而可靠的味道,但这熟悉的气息此刻无法给他任何慰藉,反而衬得他内心的兵荒马乱更加不堪。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陆仁眼里的光从期待转为无奈,几乎要放弃追问。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低沉,带着一种被反复碾压后的沙哑,在这片被知识包裹的寂静中,清晰地、如同忏悔般响起:
“暗恋正在毁掉我的生活。”
陆仁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闪烁着难以置信和一种“果然如此”的兴奋火焰。
他身体猛地前倾,几乎要越过桌子中线,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快要溢出来的急切:“谁?我认识吗?!”
顾一摇头。
陆仁不甘心地“啧”了一声,把脑袋凑得更近,退而求其次道,声音里带着怂恿:“那你说说,描述一下你的暗恋对象,总行了吧!让我看看是什么天仙人物,能把我们医学院的高岭之花折腾成这样!”
描述他?
顾一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怎么描述?
用语言去框定那个无法被定义的存在吗?用贫瘠的形容词去涂抹那颗过于耀眼的恒星?说他皮肤很白,说他眼睛很亮,说他笑起来很好看?
这些词汇太普通,太泛滥,廉价得配不上他分毫,更是对顾一心中那份独一无二、几乎带着痛感般清晰的悸动的亵渎。
任何从别人脑海中构建出的、哪怕是模糊的方嘉钰,都将是扭曲的、失真的、被凡俗目光污染过的劣质影像。
光是想到陆仁或者其他任何人,会在脑海里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勾勒方嘉钰的眉眼,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烦躁就攫住了他。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独占欲。
他抬起眼,看向陆仁,眼神里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与戒备,斩钉截铁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凶狠地,切断了所有被想象的可能性:
“我不想描述,” 他顿了顿,“我不想让你想象他。”
陆仁被他话语里那股不容置喙的决绝钉在原地,张了张嘴,所有后续的探问都被这堵骤然升起的、无形的墙撞得粉碎。
最终只能哑口无言地缩了回去,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微响和远处空调低沉的嗡鸣。
顾一却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他向后靠在冰冷坚硬的椅背上,闭上眼,如同开启了潘多拉魔盒,任由那段被他封存在记忆保险箱最深处、用理性层层——
那是三个月前,美院与医学院一场名义上的“联谊写生”活动。
他被室友半是强迫地拉去充数,坐在湖边一棵老榕树的虬根上,心不在焉地翻着随身携带的《神经外科学》,阳光将书页烤出暖意。
阳光很好,慷慨地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在茸茸的草地上投下晃动的、金币般的光斑。空气里有青草被晒暖后的涩香,和湖水带来的、湿润的凉意。
然后,他听见一阵轻快的笑声,像风吹过林间,清脆地撞进他的耳膜。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就在那一瞬间,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色彩、声音、周围的喧嚣人影,都在飞速后退、虚化,沦为模糊的背景。
视野的中心,只剩下那个被人群隐约簇拥着,正弯腰俯身,在画架上铺开崭新画纸的年轻人。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线条流畅的小臂。
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毛茸茸的柔光边缘,耀眼得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他的头发看起来柔软而蓬松,被湖畔的微风拂动,几缕墨黑的发丝调皮地搭在光洁的额前。
他侧着脸,鼻梁挺直如玉箸,唇角天然地带着一点微微上扬的、柔软的弧度,像是在为什么微不足道的美好事情而心生愉悦。
有人递给他一支蘸满颜料的画笔,他接过,侧头道谢,抬起头来的瞬间,目光无意间、轻飘飘地扫过顾一所在的方向。
那双眼睛……
顾一呼吸一滞,找不到任何确切的词语去形容。
像是浸在清冽山泉里的琉璃,干净,透亮,带着艺术家特有的、不染尘埃的纯粹,可偏偏在那清澈的底子里,又仿佛蕴藏着能洞穿一切表象的敏锐灵光。
那一刻,顾一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构建二十多年的、坚固理性的世界里,某种东西发出碎裂的哀鸣。
不是轰然倒塌的巨响,而是像初春冰面承受不住暖阳,裂开第一道细密蜿蜒的纹路,清脆,且带着一种无法挽回的宿命感。
他赖以生存的秩序井然的宇宙,在那一瞥之下,分崩离析,星辰错位。
后来他知道,他叫方嘉钰。
方嘉钰。
这三个字,从此成了他理智地图上被鲜血圈出的禁区,情感脉络中不断增殖的病灶,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无法与他人言说的……病理切片。
是的,病理切片。
顾一重新睁开眼,目光带着一丝茫然的痛楚,落在摊开的解剖学笔记上,那上面绘制着精致而冰冷的心脏结构图,冠状动脉如同蔓延的根系。
他想,方嘉钰就是他从自己那团混乱无序、濒临坏死的情感组织上,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残忍,小心翼翼切下、并置于灵魂显微镜下的那片标本。
他独自观测着这片组织里每一点细微的病变,每一次不规则的搏动,分析着它如何持续分泌出名为“渴望”的神经毒素,如何让他的多巴胺和内啡肽失控地飙升又骤降。
这过程痛苦又隐秘,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战栗的快感。
他无法容忍任何人,哪怕是怀着最善意的好奇,来窥探他的“切片”。
方嘉钰只能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观测视野里,是他一个人的,盛大而无声,注定要带入坟墓的秘密。
陆仁还在旁边小声嘀咕着什么,大概是抱怨他的小气与古怪。
顾一却充耳不闻,周遭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拿起笔,避开笔记上所有的印刷文字,在页脚的空白处,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写下了那个名字。
笔尖深深划过纸张,留下几乎要透到背面的凹痕。
方嘉钰。
每一笔,都像是在他剧烈跳动的心室壁上,刻下了终身不愈的烙印。
他的暗恋,是一场无人见证的、沉默的、自我毁灭的献祭仪式。
而他,是这场仪式里,唯一且狂热的信徒与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