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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被恨意凝视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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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仿佛流干了。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向那个深灰色的保险柜。
打开它,如同打开了一个家族的墓碑。
那里锁着的,是她14岁之前,那个被谎言精心包裹的、如今看来如同琉璃般易碎的世界。
记忆里的爸爸,是妈妈用话语描绘出的英雄。
在那些妈妈还未离开的夜晚,她会抱着小箬箬,指着星空说,“你看,最亮的那颗,就像你爸爸的眼睛。他在很远的地方抓坏人,保护好多好多像我们一样的家。”
妈妈说,爸爸是警校的传奇,枪法如神,却能笨拙地给她扎歪歪扭扭的小辫子。
妈妈说,爸爸第一次抱她时,紧张得像抱一枚炸弹,手臂僵硬,却舍不得松开。
妈妈说,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等任务结束了,带她去游乐园,把错过的旋转木马都坐一遍。
这些由妈妈转述的“爸爸”,像一个完美却遥远的童话。
而更真实的触感,来自爷爷。
爷爷用弹壳给她磨了一枚小小的、冰凉的护身符,用红绳串着,“戴着,子弹就绕着你走。”
爷爷会把旧报纸折成威风凛凛的坦克、飞机,摆在窗台上一排。
还有那只爸爸小时候,爷爷亲手雕的、鼻子都快磨平了的木雕小象,传到了她的手里,成了她每晚必须抱着才能安睡的伙伴。
她记得一切。
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这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天赋。她记得爸爸身上淡淡的烟草与肥皂混合的味道,记得爷爷胡茬扎在脸上的微痛,记得妈妈哼唱《隐形的翅膀》时每一个转音的温柔。
最上面是爷爷的遗物:一枚磨得发亮的旧式帽徽,一本边角卷起的《民兵训练手册》,还有几张黑白照片,上面的年轻人目光坚毅,与她记忆中的苍老轮廓慢慢重合。
下面是父亲的:那套叠得整整齐齐、领口却永远缺失了警号的制服;一个皮套已经磨损的警官证;几本荣立战功的证书;还有一本他牺牲时随身携带的、染着暗沉血迹的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的日期,停留在他牺牲的那一天。上面只有一行匆忙写下的字:
【线索明朗,可收网。想念小箬,盼归。】
“盼归”。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子弹,击穿了陈箬所有的防线。
[爷爷骗人。说好带着护身符咱,那你就不会打箬箬的,他骗人的,箬箬的现在好痛呀。 ]
她抱着父亲染血的笔记本,靠着冰冷的保险柜,望着屏幕上母亲滴落在警服上的泪痕。
如今,这天赋成了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细节,都在她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昨日,然后化作淬毒的针,反复刺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而所有这些痛苦的源头,在她偏执的认知里,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芒卡村。
她与芒卡村的苦难同岁。
她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年,境外毒枭的阴影,也恰好如瘟疫般蔓延过国境线,牢牢攫住了这个村庄。从此,她人生的年轮,便与这个村庄的苦难诡异地同步了。
爷爷高龄,经验丰富,是这边警局特邀来的作战后方指挥官。但战场瞬息万变啊
爷爷去了,再没回来。
爸爸去了,再没回来。
妈妈去了,回来了,又走了。
在她成长的岁月里,任务,就是父母一次又一次失约、缺席的借口,而最可恨的任务对象,永远是芒卡村。
学校里,不懂事的同学会嘲笑她:
“陈箬,你爸是不是不要你了?”
“你妈妈呢?她是不是跟人跑了?”
“你看她那个木头大象,真土!”
她辩解,她无能,自证是最大的陷阱,但因为保密协议,她知道的也很有限。
看啊,就是那个地方。
它像个贪婪的怪物,一次又一次地,吞掉了她的爷爷,她的爸爸,她最后的妈妈。
它抢走了她所有的快乐,让她在孤独和异样的眼光中长大。
现在,它又把她变成了一个又聋又哑、面目全非的怪物。
她怎么能不恨?
理智上,她知道岩伯是无辜的,阿桂嫂是善良的,那些嘲笑她的孩子也只是无知。
但芒卡村就是那片吞噬了她至亲、偷走了她所有人生的诅咒之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浸透着他们家人的血。
她来到这里,不是寻根,而是对峙。
她要亲眼看看,这个夺走她一切的地方,凭什么还能如此无辜地存在于阳光之下。
对于陈箬而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铭刻着背叛。
那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很漂亮,满满的不是她的生机。但妈妈潜伏于此的八年,扮演着一个陌生女人的人生,她或许曾在这里爽朗大笑,与目标称兄道弟。这棵树见证了她母亲的伟大,却也见证了她作为女儿的被遗忘。
那条穿过村子的潺潺溪流,清澈见底,在她眼中却流淌着父亲生命的余温。他是否在某个深夜,秘密涉过这条冰冷的溪水,走向了无法回头的埋伏圈?溪水依旧欢快地流淌,仿佛从未吞噬过英雄的体温。这条溪流带走了她的父亲,却依然若无其事地滋养着这片夺走他的土地。
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村民,他们脸上淳朴的皱纹,憨厚的笑容,在她眼中都扭曲成无声的质问。“我的父母,我所有的家人,是不是就是为了保护你们这样的人,而一次次地选择抛弃我?”
你们如今的幸福和笑,都是用我的万家灯火换来的。
这公平吗?这不公平。
这值得吗?她知道很值得。
她也知道,自己成了那场伟大胜利背后,一个被献祭的代价。
“英雄的女儿”
这片用她至亲骨血浇灌的土地,于她而言,不是故乡,是一座巨大而无声的坟。而她,是徘徊在此的唯一守墓人,怀抱着满腔无处安放的恨意与哀伤。
警队的叔叔阿姨知道箬箬状态不对,警队的心理学家也知道陈箬的状态不对,但还是让她来了。
恨吧,孩子。
这是陈箬破碎灵魂里,目前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滚烫的活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