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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4 ...

  •   裴怀卿的命令阿南从来不敢耽搁,他当即骑马赶往南亭。

      南亭所指的并非是某个人,而是他们所在势力中的一个分部。其余三个分部分别是鹤院,白桥,黑水源。这四部分整合在一起,成就了当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云生台。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俗话:云生万象,聚散无形。说的便是他们。

      云生台自老门主裴晟在世时便威震一方,传到裴怀卿的手里更是无可匹敌。他们的营生极多,论颜色说不清算□□还是白道,总之在江南一带的影响力极广。朝廷每年从南到北的漕运,沿途都少不了云生台出力协助。正因如此,朝廷对他们可谓是又爱又恨,一方面忌惮他们的声势,毕竟是江湖势力难以掌控;一方面又摘不开与他们之间的利益牵扯,对他们的某些行径只能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表面上虽然有恃无恐,但是云生台私下里少不得要有所防备。裴怀卿自从接任门主之位后,便长久的蜗居于山林之中,主要是为了掩人耳目,保护自己的安全。所有需要门主出面的事物全部由替身代劳。而这个倒霉的替身,如今已换了第四位,看来裴怀卿果真不负“妙算公子”的名号。

      只可惜“妙算公子”也有失手的时候,他没有预料到被尘封了十六年的往事,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再次翻腾出来,并在市井间大肆宣扬。

      这是一桩早有预谋的算计。

      裴怀卿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奈何手上并无确切的线索,无从查究。自己的部下又贸然行事,恐怕已经中了圈套,不知道对手下一步会安排怎样的举动。眼看着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他越想越觉得不安,十分难耐。

      不管对手意欲何为,他都不能让他们得逞。因为一旦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发现,数以千计的人都将会跟着一起倒霉——自己虽然名义上姓裴,实则姓薛,正是镇国大将军与永宁长公主的独子,薛宥。当年事发之后,他在旁人的帮助下逃出生天,从此隐姓埋名,在江南蛰居下来。

      曾经的过往对他来讲是梦魇,他不忍回忆,却又难以逃脱与宿命相伴生的魔障。

      此时此刻,他依照往日的习惯,通身赤|裸的浸泡在洒过草药汁子的木桶里。

      木桶里的水偏烫,皮肤上有明显针刺的感受。不多时,一道清晰地分界线在他胸口处划分出来——胸口以上白皙如玉,胸口以下嫣红如云霞。裴怀卿眯着眼睛,静定了一会儿,接着无比悠闲的瞥了一眼窗下的香炉。香炉中腾起袅袅白眼,他抽了抽鼻子狠的一嗅,是沈东香的味道。

      沈东香一度曾是朝廷贡香,虽然如今流入百姓府邸,但其价值依旧高不可攀,可谓是有价无市。

      而裴怀卿自小闻着这香气长大,他可以饿上几顿不吃饭,却也断断不能短了一天的香燃——熟悉的气味能令他心神镇定,精神遁入一种超脱灵魂式的的安宁。

      他后背松松垮垮的靠在桶壁上,身体轻飘飘的,不一会儿竟生出些许困意。眼皮愈发的沉重了,他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将拧干的热帕子蒙在脸上。

      这时,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是阿南回来了。

      阿南站在门外:“少主。”

      裴怀卿应声:“进来。”

      阿南毕恭毕敬的推开门,走到裴怀卿身前。

      裴怀卿不避阿南,阿南也不觉得将裴怀卿这幅□□的模样尽收眼底有什么不好。他知道裴怀卿不拿自己当人看,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也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个人似的。

      “少主。”阿南心情既沉重又忐忑,说话时的语气不自觉的就比平常低了许多:“南亭那边……”

      听着阿南支吾不言,裴怀卿的心里便有了估量。他虽然偶尔脾气急了一些,但终究不是个莽夫。越是焦虑紧张之时,越是要沉住气,半点不能乱。他不紧不慢的拿下脸上蒙着的热帕子,浸在水中团了团:“你慢慢说。”

      阿南像根芦柴棒一般直挺挺的站在原地:“官府介入了,现在派了锦衣卫在筛查我们。除了鹤院那边藏的深,其他地方都不敢妄动。”

      鹤院主司的是情报往来一类的事物,那群人老油条们一个个油头滑脑的,做事从来不留痕迹。

      裴怀卿在情绪焦灼之时稍感安慰。他深深的做了个深呼吸,两道滚烫的鼻息从鼻腔里喷出来:“让他们都小心点,注意自己手底下别出奸细。”

      阿南默声儿没反应,身子如凝滞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裴怀卿斜睨了他一眼:“还有话?说。”

      阿南怯怯地应声道:“水帮的人趁火打劫,封了咱们四路的通讯往来,西码头那边也给占了。”

      血液在身体中渐渐沸腾了,裴怀卿突然觉得燥热难耐。他原本不该这样愤怒,因为江湖中各门派互斗的事常有,他早已看透。然而事情可恨就可恨在水帮帮主前几日刚来示好,自己为了拉拢人心施舍了他们不少好处。如此一来,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嗔着眼睛,目光直直的瞪着地面。待缓和了片刻之后,他将目光转向阿南:“过来,替我更衣。”

      衣服是绵绸的,摸上去软的像水。裴怀卿将绵绸的中衣贴身穿了,又穿上预备好的道袍。道袍是通身剪裁,一件套在身上便得了。他清清爽爽的坐回轮车上,抬手散开头发,任由乌黑浓密的发丝蜿蜒在肩上。打开门,他抬起头,发现天色已然黑透了。忽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头皮上拂过一阵无与伦比的清凉。

      “去书房。”

      裴怀卿在阿南的帮助下来到书房,跪坐在桌案的正后方。

      桌案上摆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旁边还有一副刻刀。刻刀一共六把,前面嵌着各式各样的刀头,细长细长的,像笔。刀柄的材质是松木,制作时特意按照他的习惯将捏柄修成圆弧的形状。

      裴怀卿习惯性的拿起最右边的一把,重新拾起之前未完成的作业开始工作。他一下一下刻的认真,手背上的筋骨时而突显时而隐去,大有要与这板子奋战到底的派头——这是云生台门内极其隐秘的、用来传递消息的途径,同道中人可以一眼看透其中玄机,外人却只当是副寻常的板画。

      “少主,天色晚了。”阿南站在斜前方的一片阴影里。

      裴怀卿抬起头看了一眼阿南,又绕过他看向窗外。一弯残月悬在灰蓝色的夜空,月色惨白,恍若一弯锋利的镰刀:“好。”他轻声回答,手底下却依旧未停。

      阿南太熟悉裴怀卿,多年的相处早已使他达到了语裴怀卿心意相通的程度。他很自觉的欠身退了出去,轻轻的关起房门。

      这一夜,裴怀卿是在书房中度过的,手中的雕版刻到后半夜方才完成。雕板上刻着三尊佛像,三尊佛像一大两小,大的在上面,小的分别的底下两侧。瞧着佛像狰狞的面孔,不难猜想应是出自密宗一派的风格。裴怀卿从不求神拜佛,但他依然希望这世间真的会有神佛存在,至少心里有个念头是敞亮的,不至于太过绝望。

      次日清晨,裴怀卿蜷缩在桌案下,恍惚中一道刺眼的阳光顺着窗缝映在他脸上,不多时便将他从梦境中解脱出来。他模模糊糊的揉了揉眼睛,挣扎着坐起身,望着满身满地的木屑开始发呆。

      大约过了有一刻钟的功夫,裴怀卿的精神渐渐苏醒过来。他抱着雕版坐在轮车上,刚走到门前准备抬手开门,却见阿南先一步从外面将门拉开。

      两人下意识对望一眼,裴怀卿将板子推入阿南的怀里:“送出去吧。”

      阿南低头看了一眼,眼睛里顿时凝出一抹愕然。他神态踌躇的抿了抿嘴:“水帮此刻一定有所戒备,少主选择在这个时间动手,会不会太操之过急了些。”

      裴怀卿慢悠悠的瞥了他一眼:“要的便是出其不意。再说,即便有戒备也是对外人。你且去印,多印些,会有人看懂的。”说完这些,他又忍不住叮嘱道:“记得避开官府。”

      阿南很快明白了裴怀卿话中深意,原来水帮里早已安插进了云生台的细作。想到这里,他不仅在心底哑然惊叹:自己日日守在他身边,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不再多话,后退一步应声道:“是。”

      阿南说走就走,半分钟没敢耽搁。而裴怀卿则悠闲散漫独自倚着门框,坐在屋檐下的套廊上晒着太阳。

      清晨的太阳并不暴烈,时而有风吹过,将身上刚聚集不多的热气顿时吹散。裴怀卿不禁感觉有些冷。肩膀耸动了一下,他紧了紧领口,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来回来去的院子里扫视,除了几颗看腻了的花草,始终没寻到什么好的景致。就在他百无聊赖打算回屋子里窝着的时候,忽然一声开门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循着声音放眼望去,他看见迟乙矜正站在自己的正对面,清瘦的身体夹在两扇门板间的缝隙中。神态看上去萎靡不振,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狼狈劲儿依旧未消。

      大约意识到了有人正看着自己,迟乙矜抬起头,眼眸中忽然闪出一线光芒。光芒转瞬即逝,两人彼此就这样隔空对望着,倒是也不觉得有何异样。

      迟乙矜不是害羞内敛的人,她沉吟片刻,迈着轻盈的步伐向裴怀卿走来。而裴怀卿见状却立刻扭头转身,扶着轮子往屋里走。

      他径直回到桌案旁,捧出一块新板子。然后随手打开盒子,捡了一块已经削尖了的炭石,开始自顾自的在板上勾勒出线条,全然忽略掉迟乙矜的存在。

      迟乙矜则小心翼翼的跟随在他的身后,见他不知在鼓捣些什么东西,于是很好奇的走近了些,轻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裴怀卿不出意料的根本没有理他。

      迟乙矜知道自己是自讨没趣,可又不甘心就这样被冷待:“你在雕板?”

      裴怀卿依旧沉默。

      迟乙矜轻手轻脚的坐在裴怀卿的对面,双臂伏在桌沿儿上,是副很乖巧的模样。

      眼看着裴怀卿徒手雕山河,迟乙矜默声儿看,裴怀卿倒是也不拦着,因为他知道她看不出名堂,左不过是图新鲜。他惯是不爱说话的,尤其是那些可说可不说的“废话”。

      可是迟乙矜并非只是图新鲜,她见裴怀卿的手艺这样好,忍不住就起了将他收入麾下的念头。她想,自家书坊如今只剩下个空壳,无一人可用,既然凑巧遇见了这等出世的高人,自然该用用心。

      “先生。”迟乙矜俯下身子歪着脑袋,目光自下而上的看着裴怀卿:“你可听说过三醒斋?”

      裴怀卿手下的动作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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