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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二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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臬台衙门共计四进,一进便为大堂,青石铺就乌赤大门通往大堂之路,大块平整石板缝对缝接一块儿。一大清早莺啼燕叫,身着窄袖长袍、束红布织带的皂隶两人一队,分别提桶舀水,把后院井里打上来的水扬在道上,每块青石都浇得湿漉漉。
宋昉抬手遮眼,避免直视太阳,头抬起来看天上,分明还是卯辰时分。他扯了扯秦安袖子:“晌午远着哩。这井水浇下去都不见热气腾上来,怎么如此早就费这么些劳力?”
秦安想也不想地答道:“用水除尘扫室,不是去暑,就是迎客了。我却好奇,客从何处来。”
宋昉却从他语气中读出,他不是不知,而是知道得太多了。他把脸一转,却不追问,只道,“等等便是了,才不问你”,又特意提醒道,“昨夜说好的,今日没有转机,秦康和就到高府请罪!”
话音才落,宋昉看到左布政使杨文清和按察使潘究德扶冠出来,见了他两人,杨文清好脸色道:“赶巧了,两位随某一道去府前迎钦差吧。”
潘究德没个好气,冷冷说道:“都来了两拨钦差了,也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虽没有点明,分明就是在骂第一拨钦差无能。
杨文清脸色一变,道:“唉!少说两句吧!赶快赶快,别叫大人们等。”潘究德这才不说话,但也没给秦安、宋昉什么好脸色看。
到了府前,远远地便看见一顶四人抬的轿辇旁跟着一匹黑色骏马,马上人穿飞鱼服,佩绣春刀,后跟数个力士。轿停在臬司衙门前,下来一个穿绯袍、上绣小杂花纹、腰佩金荔枝玉带的大人,宋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开始在杭州渡口迎接他们的白知府。
迎锦衣卫是这个阵仗。接他们连个公服都懒得穿,都是常服相见。
白承熙一下轿,就稍稍躬身给马上人指路道:“钟大人请。”又给从马上下来的钟大人介绍了杨文清、潘究德两人。
秦安和宋昉不劳烦白知府,自上前做了介绍,倒是得了几眼注视,尤其秦安,被审视了半天。
章侍郎姗姗来迟。他穿着纱罗绢制盘领右衽袍,袍上用小独科花,束展脚幞头,佩犀玉带。他一来,就与钟大人寒暄起来,两人在京中有过数面之缘,比起江南的这些大人,倒还相熟些,随后一齐进了臬司衙门。
宋昉朝秦安挤眉弄眼,叫潘究德看到了,更是给了他们几个怒眼威风瞧。
杨文清和潘究德力邀钟大人上座,钟大人只是推辞,说道:“某奉命协查,便是章大人为主,我等襄助的意思,在章大人之下,才合乎情理。”说罢,选了主座旁的一个次座入定,章侍郎也就顺承意思坐了主座,杨文清和潘究德相觑两眼,灰溜溜地坐在另一边的次座。秦安、宋昉在底下入席,白知府被留下了,在宋昉左侧坐。
安必正被两个衙役押了上来。他此时不像第一次审问时还穿着整齐、坐在朱红色板凳上,已然被剥掉了公服、摘掉了乌纱帽,只留一件浅驼色暗花缎夹袍,软着膝盖、瘦骨欲倾地跪在地上。
宋昉看见这时的安必正,暗暗心惊,一两天不见,他像是受了极大折磨似地,脸颊凹陷进去,额前贴着几缕被汗打湿的头发。
安必正看到座上的章侍郎犹自冷静,看到钟大人时,身子竟微微颤抖。
宋昉朝秦安不停地递眼色,传道:你说的转机就是锦衣卫的人吗?神机妙算秦康和!秦安泰然自若地朝宋昉点点头。
诸位大人却不急着问安必正话。锦衣卫钟大人在章大人耳畔耳语了几句,又重新坐好。宋昉在底下看得清楚,左布政使杨文清看到安必正的惨状时微微一震,勉力才压下去的。
宋昉眉头一皱,只恨自己还未长出本事,这左布政使杨文清和按察使潘究德编排高谦之死可是相当起劲,他不信两人真的如此清白?哪里有资格坐在上头审别人!
按察使潘究德觉察到他的目光,轻蔑地朝他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道:“黄口小儿也来了!当真是可笑!”杨文清气潘究德的口无择言,瞪了他一眼,潘究德气呼呼地抱袖闭嘴,杨文清又换了一副笑脸看章侍郎、钟大人,问道:“既然嫌犯安必正到庭了,请诸位大人开审吧。”
章侍郎气定神闲说道:“不急,有证人未到。”
杨文清和潘究德都看向钟大人,钟大人不发一语,也是一样的气定神闲,潘究德这时真正着急起来,忙道:“其实臬司衙门中也有多份证词在,若是证人不便来,也可召书办来问,总归是不要误事为好。”
章侍郎底气十足回道:“某奉旨来查,仰赖陛下信重,自然不会误事,潘大人拨冗来审,一时两刻都忍耐不得吗?”
潘究德抹着额头冒出的豆粒般大的汗说,“岂敢……某就是担心误了大人们的差事”,他又迟疑地看向杨文清,以为他会给自己救场,却不料杨文清脸色也有些灰白,潘究德气闷,只好重新揣手等着。
宋昉在底下看这一出好戏,心想哪里仅仅是审严州知府安必正,也是在考验布政使杨大人和按察使潘大人的友情呐!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对,钟大人不是恶人,是锦衣卫。宋昉忙在心里改为天理昭昭、屡应不爽,把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句替掉!
两刻钟后,有喧闹传来,宋昉仔细一看,却是熟人——高夫人!
还有领着她的两个力士,头戴竹斗笠。宋昉觉得颇为眼熟,又眯着眼看了看,略有些印象浮起来。分明就是他在上游遇到的那行人!
宋昉心里一震,默默盘算起来龙去脉,前后串起来,不由咋舌。原来陛下还留了一手啊。他沉迷戏猫,寻常家国事只叫朱祖宗去办,自己则深居乾清宫里头,偶尔递了旨意出来。现在看来,他老人家虽则镇日居在后头,不常见臣工们,却未必什么事都不理。
还不止!宋昉眼睛亮亮地看着走进来的两个力士!他们抬着一个黑漆嵌螺钿山水人物纹轿箱。
坐在宋昉左侧的白知府一看到这个箱子,身子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宋昉扶了他一扶,只觉得背都要被他压断!他慌什么?
宋昉回头一看,也被白知府的脸色吓到了——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嘴唇还发着青。宋昉忙对座上讲:“白知府身体有恙!”钟大人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说道:“那便给他换个地方治吧。”
白知府白承熙被“换个地方”吓到,才缓过神一般,吞吐着说道:“某……下官只是一时……一时气息不顺,不必……”他话还没说完,钟大人身后的力士已是到了身旁,抓着他到了安必正旁边,也不用人踢,他自己便软脚虾一样软下了。
宋昉忽然想起陈仲奕给他说过要好好盯着白知府,原来这不是敷衍他的虚言啊……
章大人问白承熙道:“白大人,你的轿箱里装的什么?”
白承熙怯懦着答道:“田……田契。”
“哪里的?”
“严州一带的。”
“你买这么多田做什么?”
“祖茔附近置田产,是……是为了祭祀供给之用!”
“可你的田都置到金华、台州去了,白大人!”
白承熙言语开始颠倒起来,道:“下官是派底下人去办的,他们没有先问过,或者并不知下官祖茔之在,这才多方置下……”
“怎么?这等祭祀的家事你叫的是外人去办?”
“是……也不是……下官……下官是派了……不对,下官是央了安大人……安必正去办的,哪晓得他……他在四处都……”
章巡按显然有些怒了,他严声道:“白承熙,你想好了再答,钟大人和本官说,安必正昨夜把什么都招了!”
白承熙看了身旁安必正一眼,看他跪在地上颤抖模样,又见他脖子上有几道鞭痕、手指不自然蜷曲着,涕泗俱下,竟在衙内哭起来,道:“下官……下官实在是不得已而为呐。”
宋昉实在叫这些人的把戏惊呆了!这也能被逼着干?当他们这些人都是黄口小儿、敷衍两句就相信吗?
出乎宋昉意料之外的是杨文清怒起来道,“还能有谁逼着你干不成?好啊!好啊!白承熙”,杨文清指完白承熙后,又指着安必正,“还有你,安必正!枉我以为你们都是实心实意替朝廷办事的,上面摊派了买田数,你们虽不过买了十分之一,我也替你们说情,说是杭州、严州素来是产稻的,百姓们不愿意,也不能逼着改不是?你们背着我,竟然!”
杨文清说着说着便整个人倒在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显然是怒火攻心、气得说不出话来。
章侍郎瞥了杨文清一眼,没有半点同情,又向白承熙、安必正问起高谦之事,白承熙抢着答道:“此时与下官无关,是安必正干的!”
安必正恨恨看了白承熙一眼,转头对章侍郎道:“此事原有缘由。白承熙把都指挥使司派的人换了,将堤坝开了个口子,他说这件事要有人背,高谦是桐庐知县,给他背正好。但我知道这件事,他不放心,要我想办法杀了高谦。其实我也并没有杀他,只不过与他说了几句话……高谦确实是自裁的!”
章侍郎问道:“你与他说了什么?”
安必正微微撩眼看了高夫人一眼,倒显出几分愧怍道:“我说……高谦,你自诩为民,那家中所有便都可以为民所有,譬若……”
章侍郎猜到是什么无耻之言,手掌狠重一声“啪”地拍到刀牙板平头案上,厉声问道:“譬如什么!”
安必正一个字比一个字低下去,道:“妻女作民用。”
宋昉方才已是怒极,听此一眼,牙关紧紧闭着,握拳中指甲也陷入掌心不出。禽者!兽者!何及安必正、白承熙之流?
潘究德更是怒不可遏,对着便道:“蠢才国蠹!替朝廷办事,办成这个样子,你们还不如死了!臬台衙门必叫你们付出代价。”
章侍郎却缓缓一句,把潘究德的口堵住,道:“事关重大,自然是要押回京中审理。”
底下的高夫人原本僵直跪着,听了这一句,猛地朝安必正扑过去,虽则未曾蓄了指甲,也挠得安必正满脸花。行罢,又要去扑白承熙,只这一回叫人制住了。
她软在地上,原本已干的眼眶内流出新的泪,眼珠子变成红色。
“官人——”
“官人——”
“还奴家官人啊!”
章侍郎不忍再看,摆了摆手叫人把高夫人扶下去,她好似一滩抽去精魂的人泥,两个力士才堪堪扶动。
宋昉神色一动,当下便想去陪高夫人,又看到安必正、白承熙两人,转而把脊背挺得笔直,凤眼死死瞪着。
杭州知府白承熙,严州知府安必正。他想起秦安昨日说的江南一盘棋,各个都该杀!这时只觉得切理中情,两大知府为了贪下田产,竟然不惜毁堤害人!还有布政使杨文清和按察使潘究德究竟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宋昉才想到这,却听白承熙转了一个话头道:“章大人,说来我等并非要把这田贪下自用,也是要交给朝廷的,只不过是先寄着,等凑齐了再一齐交上去!”
安必正也回过神道:“是!确实如此!切望大人明察!我等也是想着为朝廷省下银两……”
齐大人直直打断,沉脸凶声道:“两位还是慎言为好!”
章侍郎也说道:“切莫再欺瞒本官。”
“本官查了,江南地界田价七两一亩,若是改为桑田,再加二两,便是九两一亩。你等趁着百姓遭难,田价压到四两一亩!已经报给朝廷的桑田田价十两一亩,赚得其中差价一倍不止!朝廷省的钱,都到你们两个肚里去了!”①
钟大人对章侍郎点头示意,说道:“此等贼臣该即可押入京中,不烦章大人费心,只交给我等罢。我安排一部人先把这两贼臣槛送京中”说罢,便叫底下人拿来木具把两人锁起来。
宋昉只觉得这个速度太快,虽说是锦衣卫查案,但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谨慎。比如白承熙和安必正背后是否有人安排?杨文清和潘究德在这件事上干了什么……如果他俩真的无辜,那刚开始为什么要坐实高谦的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