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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夜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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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逃也似地推开露台的门。
露台的边沿缀着一盏盏小灯,昏黄迷蒙的光线描摹出一个黑色的背影。听到动静,那黑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被灯光染成蜜色的侧脸。橘红的火光在他嘴边耀起,又下落至身侧晦暗,江逸吐出一口烟,看向迎面走来的顾一:“穿这些不冷吗?”
顾一才意识到刚刚在室内嫌热把外套脱了,现在只穿了件单薄衬衫。夜晚9点的冷风吹过,顾一不禁瑟缩了下身体:“桐城比我预想得还要冷。”
“等会可能会下雪,”江逸左手指尖轻点,烟灰簌簌落进黑暗里,“天气预报说的。”
“我印象里桐城很少下雪,即使下了也很快就会化。”顾一双手交错,靠在围栏上。室外的温度让他冷得发僵,但他觉得再多待一会也无妨。
“有一年雪很大,好像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吧。雪积得很厚,我跟同学放学打雪仗,把鞋子都弄湿了,回家就被我妈骂了一通。”江逸把火光按灭,残留的一缕烟被风吹散在桐城12月的夜晚。
顾一对此没有什么回应,只是注视着江逸指尖明灭的橘光,最终熄灭在烟灰缸内。江逸低头沉思片刻,突然将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取下,抓着顾一的手戴了上去。
顾一没来得及挣扎,戒指就松松地戴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约4毫米宽的银质戒指进行了做旧处理,表面斑驳如同被灼烧锈蚀,中间处戒面线条扭转,形成一个别致的凸起。
“莫比乌斯环。”顾一在晦暗的灯光里抬起左手仔细端详,戒指正好遮住他无名指指根的浅褐色小痣。
“送你了,省得你总往我手上瞟。”江逸转了个身,后背靠着围栏,双手撑在两侧。他没看顾一的表情,仰着脖子望向头顶的黑夜。
“它有意义吗?”顾一侧头看向江逸,才发现他今天没把头发扎起。
江逸愣怔着看向夜空,漆黑的幕布上浓云覆盖,像是要沉沉压下来。关于戒指意义的问题,顾一问过江逸两次——一次问戒指本身,一次问送戒指的行为。江逸此刻囫囵地将其套在顾一的指根,却没来得及为这唐突的行为编造合适的理由。
江逸闭了闭眼,说:“没有。”两次他都没能诚实回答。
今天或许真的有雪,他突兀地想到。
未等顾一开口,露台的门再度被推开,浮华夜晚的片刻宁静氛围被陡然撞破。章行川在冷风中一脸无奈地嘀咕:“怎么在这里。”他瞥了眼江逸,看见他神情烦躁地别开视线,又对着顾一道:“跟我来一下,喻总有事找你。”
顾一跟着章行川找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喻时泽。喻时泽举着酒杯,和人交谈甚欢的样子,见人被章行川带到,便搭了下顾一的肩膀,向对面的女士介绍:“陆总,这位就是顾一。”又低头跟顾一说:“这位是芸窗美术馆的投资人陆总。”
对面的陆总目光跟着喻时泽拢在顾一肩膀的手停留,而后迅速移开,一个精致的笑容旋即绽开:“之前喻总就跟我提过,说小顾很有才华。听说你在我们芸窗办过展览,想来一定很出色。”
“没有没有。”顾一实在遭不住这样的吹捧。
“如果没点本事,我们卓云也不会和他签约合作的。”喻时泽替顾一接过话头,双方顿时你一句我一语地搭起腔来。而身处话题中心的顾一只觉得如临大敌,他明白喻时泽的好意,但也觉得其实大可不必。
之后顾一又被喻时泽接连介绍了好些人,有大腹便便的,也有衣冠楚楚的。每见一个人,喻时泽都会先轻轻用手搭一下顾一的肩膀,然后再是虚伪客套的介绍词,末了举杯相庆、一饮而尽。今天晚上,喻时泽算是给顾一撑足了腰。以至于章行川都觉得费解,毕竟喻时泽从未替其他任何人做过这些。
放下手里的空酒杯,喻时泽才注意到顾一表情蔫蔫的,灯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直愣愣的一片阴影。他直觉大概是顾一不习惯这种场合,遂又用手搭了下顾一的肩膀,想带他一起去吃点东西。
手还未碰到肩膀,顾一便侧了下身子让开了。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面,发出的声音嗡嗡的:“谢谢喻总的好意,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说罢便转身要走。
喻时泽突然猛地拉住顾一的左手,手掌有力地圈着他的手腕,语气是不容分说:“吃点东西再走。”
“不了。”顾一扯着手想要挣脱。忽然,喻时泽看见一道银光在空气中划过,戴在顾一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水晶灯下变得格外刺眼。附近有些宾客被动静惊扰,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喻时泽胸中发闷,以他历来所维护的形象,断然不应该在自己公司的年会上和别人拉拉扯扯。但今天他就是失了风度,可能因为顾一不领情的模样,又或者是不该出现在他手上的戒指。
喻时泽施了狠劲,拉着顾一把他带进楼道里。随着楼梯口的门缓缓关闭,来自宴厅的耀目灯光被逐渐收拢,仅余头顶声控灯的微弱光芒,轻笼在两人头顶。喻时泽把顾一逼在墙角,他左手抵着墙面,右手仍紧紧圈着顾一手腕。
顾一被喻时泽拽狠了,蹙着眉头没了耐心:“放开。”喻时泽闻言只是松了松手里的力道,仍握着他的手腕不放。两人靠得很近,彼此呼吸纠缠,顾一被喻时泽直直盯着,心里顿时又冒火又委屈。
“你抽烟了?”此刻的喻时泽像是终于撕开牢牢粘在皮肤上的假面,他的眉目不再挂笑,严肃的模样倒是和十年前有几分相似。
“不关你事。”顾一回瞪他。
“不是你,应该是江逸抽的。戒指也是江逸给的。”喻时泽语气笃定,说完笑出一个气音。
顾一是真的生气。无论是方才自以为是地介绍人脉,还是此刻自说自话地揣测他的隐私,喻时泽似乎都没有给予自己一定的尊重。怎么会有人分明冒犯了别人,还一脸理直气壮的不悦表情?
“不关你事!”顾一用挡在喻时泽胸前的右手猛地一推。没料想喻时泽竟晃了下身形,眼看踉跄着要摔倒在地。顾一赶忙伸手去拉喻时泽,但他那小身板根本拽不住一个一米八七的大高个,结果就是跟着一起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后背撞到大理石地面的瞬间,喻时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的酒确实喝多了,以至于脑袋和身体都不太灵光。但在世界陡然倾斜的时刻,喻时泽如条件反射般收紧双臂,让眼前的人随着地心引力落入自己的怀抱。
他触到他蕾丝面料下微凉的皮肤,摸到细瘦凸起的肩胛骨。他看到他双睫轻抖,发出的声音慌张得不行:“有没有摔到哪里?疼不疼啊!”
其实不算疼,但喻时泽觉得对着此刻的顾一,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喊疼。他望着楼道里发出孱弱微光的圆灯,有只蛾子在它附近飞舞,靠近又远离,远离再靠近。顾一好像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给别人以幸福的错觉;而自己也总是这样,虚假试探却不敢捧上真心。
他开始懊悔,悔自己今晚在顾一面前失了风度,也悔十年前没能像这样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