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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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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幸单手撑着太阳穴侧卧在靠窗的罗汉榻上闭目养神,身后传来太监念话本的声音:“......这边薛婆子逮着空档,带着陈大郎溜进了蒋家大门......”①
嗓音尖细,忽高忽低的,像是铆足了劲非要念出点抑扬顿挫不可,可惜重音点全部踩错,叫人听着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闻幸的眉心缓缓拧起来,开始怀念上辈子的听书APP。
还是AI模拟的高冷男神音最好听了。
他摆摆手,“别念了。”
还不如自己看呢。
可是看话本与看折子可不同。折子可以想丢就丢,那话本可邪门得很,读到了兴头上,哪怕眼睛已经酸涩发红,脑袋也隐隐抽痛,但一双手偏就放不下,仿佛被无形的魔爪挟持了。
往往心头催促自己无数遍:快放下,该睡觉了!
但很快又自我妥协:再看一章,就一章。
于是在这种反复自我纠结中,不知不觉看到天亮。
闻幸叹了口气,十分怀念高冷男神音。
那样他就可以闭着眼听到睡着。
......等一下。
他的眼睑倏然抬起,目光微亮。
这不是有个现成的高冷男神音么?
*
一刻钟后。
宁无劫被太监引入内殿。
闻幸转过身来,见少年穿着一身天青色蝉翼纱窄袖直裰,腰间挂着鎏金嵌玉带钩,将那一副劲窄的腰身束在其间,更显风姿。
宁无劫行礼,问道:“陛下唤臣所为何事?”
听见对方开口,闻幸满意地颔首。
是这个声音没错了。
他示意太监将手上话本递给宁无劫,“念。”
宁无劫接过话本,又看一眼懒懒躺在床上的人,很快明白过来。
他手上一堆政务没忙完,又有案子要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急急喊他过来,就是要让他念话本?
他闭了闭眼,心头第无数次暗骂昏君。
但他知道这昏君必然不会听劝,于是思索片刻,淡然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翻开话本。
“......陈大郎是风月场的老手,颠鸾倒凤,知情晓趣,把个妇人弄得魂不附......”①
“咳咳咳!”
宁无劫连连呛咳,不可思议地往后又翻了几页,顿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昏君看的到底是个什么本子?!
闻幸原本就着这好听的声音快要睡着,可声音却戛然而止,不由微微拧眉。
他抬眼去看,见坐在跟前的宁无劫整个人呈呆滞状态。
原本玉白的耳垂已经彻底红透了,像鸽子血。
闻幸心头发出一声“咦——”
不逗也会红吗?
他好奇地伸出两根手指,从宁无劫手中抽过话本子翻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他秀长的眉梢一扬,随后又不以为意地将话本丢了回去,嗤笑:“小小场面,看把你吓的。”
宁无劫一双美目死死盯着闻幸,几乎是咬着牙:“有辱斯文。”
闻幸压着就要扬起来的唇角,“这就有辱斯文了?”
“这位作者可是当代文豪。”
宁无劫别过脸去,不屑低声:“算哪门子的文豪。”
闻幸心说现在还不是,等几百年后就是了。
他越看这孩子脸红越觉有趣,于是慵懒地支起一只手托腮道:“继续。”
宁无劫拒绝:“不念。”
“真不念?”
“不念。”
闻幸眸光微微动,冲宁无劫招招手,“过来。”
宁无劫不解地看过去,四根骨节分明的皙白手指冲他扬了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行至榻边。
便见闻幸忽然伸出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襟往下一拉。
二人距离瞬间靠近,鼻尖相触。
馥郁的龙涎香无孔不入地钻入宁无劫的鼻息,呼吸开始纷乱。
青年帝王仰着头,皙白的脖颈更显修长,漂亮的轮廓线一路从下颌蜿蜒,勾勒出精巧的喉结,直至隐没入微微敞开的衣襟里。
这景色避无可避地落入宁无劫眼里,他的视线几乎被烫了一下,匆匆闭眼。
只听皇帝压着嗓音道:“不念可以,你卖个色相,朕就放过你。”
宁无劫倏然直起身来,几乎是嫌恶地后退了半步。
听见出卖色相的话,他脑海里就不受控制地想起方才话本子里的描写,鸽子血就快要蔓延到两颊。
他的呼吸更乱,只是此时微微起伏的胸腔昭示的已满是悲愤。
他咬着牙,“陛下不如赐臣一死。”
哇哦。
闻幸饶有趣味,好一个宁死不屈。
“朕怎么舍得你死。”
你死了,五百年大周朝岂不是没了。
听见这句,宁无劫微怔,却听那昏君又道:“但你既然不肯出卖色相,朕可以给你兄长下旨,让他入京来替你。”
闻幸说时,含笑去看宁无劫,“既然是一母同胞,想来你兄长应该也生得不错。”
“你......”
宁无劫瞳孔大张,不可思议地看向闻幸。
闻幸看他森寒目光盯着自己,拳头捏得死紧,露出森白骨节,甚至隐隐颤抖。
如若不是袭击皇帝要被诛九族,对方恐怕现在就要冲过来。
这不比话本子好看多了?
但是看着看着,他就又笑不出来了。
宁无劫像是在做着某种强烈的心理斗争。
良久,才终于愤懑又不甘地狠狠地压下怒火,从牙缝间艰难挤出一句:“求......陛下放过臣的兄长。”
原本微红的眼眶此时被怒火的热意熏蒸,染成了嫣红,甚至噙着湿意。
一双美目仿佛笼在了一层雾气里,咬紧的牙关强压着汹涌的情绪。
闻幸毫不怀疑他要是再逗下去,少年屈辱又愤恨的泪水立刻就会掉下来。
算了。
“逗你的,不念就不念吧。”
闻幸收回话本,有点无奈。
这也太不禁逗了。
他又躺了回去,然而方才的睡意这一下全散了个干净。
他想了想,抬眼瞥向站在一旁仍气得胸腔起伏的少年,“话本子不念,奏折可以念吧。”
宁无劫微微一怔。
这昏君竟然主动要求听奏折?
郁结之气霎时消散,他反应了一会,才闷闷地点头。
闻幸纤薄的唇线微微扬了一下,躺平了闭上眼,“念吧。”
“朕不让你停就不准停。”
宁无劫撩起袍角在一旁坐下,沉下一口气,将最后一点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随后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凭借记忆开始背诵近日上奏的折子。
“翰林院编修王世祯省亲陈情。臣本新城寒士,蒙恩擢列清班,然家母去岁一病不起,家书频催药石无灵......”
干净而低频的声音萦绕耳际,犹如最好的催眠曲。
闻幸眼皮渐沉。
“......江宁县令赵世荣,私加田赋三成,纵仆勒索商贾......”
“陛下?”
见闻幸没了反应,宁无劫正犹豫要不要走,却想到方才皇帝的命令:朕不让你停就不准停。
他思索片刻,视线落在闻幸的脸上,霞光越过窗楞,镀在闻幸侧脸上,勾勒出精巧绝伦的轮廓线。原本冷白的肤色被阳光染上了一层暖意,显出几分难得的恬静。
比方才没脸没皮的模样好看多了。
宁无劫不无腹诽地想。
他心头微叹,还是别擅自离开了,否则昏君醒来没听见他继续念折子,又不知要借题发挥说出什么恼人的话来。
方才昏君威胁要把兄长召回京的话还言犹在耳。
这种屈辱他一个人受就够了,绝不能再把兄长拉下水。
可是公务繁多他又分身乏术。
思索片刻后,他对侍从道:“将御书房未处理的奏折及密疏都搬来。”
两名太监垂首称是,无声退去。
很快,寝殿内的案几上便堆满了公文。
*
闻幸一觉睡到后半夜。
再次睁眼时,屋内已经点了灯火。
他微一扭头,迎面便看见宁无劫的一张俊脸近在咫尺。
对方依然坐在那方矮凳上,只是斜倚在榻边,身子微侧。一手手肘支着脑袋,握拳抵住太阳穴,眼睫低垂,眉心舒展,似已沉沉入眠。
昏黄灯火照耀在对方穿髻而过的玉簪上,折射温润光泽。
闻幸的视线顺着对方垂落的马尾发丝下移,见一封折子落在他身侧的榻沿上,封面印着监察司的标志,其上的火漆印已被揭开,是监察司的密奏。
这犟种,该不会一直念折子念到睡着吧?
然而他再一抬眼,却见屋内的案几上铺满了各式奏本公文,堆得满满当当,俨然已经变成第二个御书房。
闻幸:......
“宁无劫。”他沉声。
后者的耳根动了一下,随后眼睑下的瞳仁微动,缓缓睁眼。
身为武将,即便睡着时也时刻保持着警醒。
烛火光芒照映在乌黑的眼底,像是夜空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陛下。”宁无劫回过神来,连忙坐直身子,淡定地捡起榻上那封密奏,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颍川监察司密报......”
“住口。”闻幸揉了揉眉心,“不准念了。”
还真是他不准停就不停啊。
他严重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
宁无劫面无表情地看他:“那臣可以走了吗?”
“不准。”
闻幸指着满屋子的文书质问道:“谁准你把公务带到朕的寝殿来的?谁准你在朕的寝殿办公的?”
以为他看不出来这卷王是在他屋里加班了吗?
不知道他最讨厌工作了吗?
拿奏折当催眠曲听听也就罢了,竟然还堆到他跟前来了。
卷王天诛地灭!
宁无劫坦然:“陛下要臣念折子,臣记性不好,只好全拿来了。”
闻幸:......
好一张伶牙俐齿。
“给朕全都丢出去。”闻幸冷然下令,“朕的寝殿里不准办公。”
侍从们流水地动起来。
闻幸又对宁无劫道:“以后你也不准在朕的跟前念折子。”
真是蹬鼻子上脸。
以后这种口子不能开了,今天是把公务搬来,明天呢?岂不是要拉着他一起卷生卷死?
想到这里,闻幸心绞痛又快犯了。
察觉到心脏的隐痛有渐渐变成尖锐的趋势,他警觉地唤侍从:“药。”
看着闻幸微微发白的唇,宁无劫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了。
难道这昏君不肯理政真是因为心病?
他从前一直以为这只是对方懒政的说辞。
一国之君一看见公务就犯病,这于国来说岂非灾难?
他本以为自己代帝批红只是权宜之计,早晚要把权力交还的。
可如今看来恐怕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陛下不能理政,皇权必然旁落。
怎么办?
此时侍从快速取了药给闻幸服下。
心头痛感被迅速压了下去,闻幸才吐出一口气,身体一松倒回靠枕上。
闻幸见他还杵着,摆摆手,“你走吧。”
他现在不想看见卷王。
还是一个刚刚在他跟前加班加到睡着的卷王。
简直灾难。
宁无劫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才试探道:“陛下,还想听话本吗?”
闻幸睨他,不知道这犟种又在打什么主意。
“臣有一部话本,是臣自己作的,陛下想听吗?”
闻幸挑眉,来了兴趣,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说来听听。”
宁无劫思索了一会,道:“说颍川县有一位老妇人,与自家儿媳相依为命,独儿子背井离乡不在身旁。可十里八乡却都说她家的是出了名的孝子。”
“因她得了一种罕见怪病,常年卧床不起,需要虎骨为药引吊着性命。然而活虎难猎,仅皇家御林军可猎得。因而民间鲜有,千金难求。”
“可那位老妇人即便家徒四壁,却每日可得虎骨用以续命。”
听到这里,闻幸的好奇心被吊起来,微微竖起耳朵。
宁无劫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有了底,便继续道:“旁人都说,是她那位在京城供职的儿子,为她从皇城里求来的。可乡野之人又如何得知,小小六品主事,如何能从皇家求得虎骨?”
“那她是从哪得来的?”闻幸问。
宁无劫:“此事且按下不表。”
闻幸:......
吊他胃口,很好。
“老妇人的儿子确实孝顺,每半月都会送封家书报平安,可最近一封的家书上却说,要辞官回乡为老母尽孝。老妇人不解,儿子方过而立之年,本来前途无量,为何突然要辞官?可儿子的家书上却含糊其辞。之后便再无家书寄来。”
“老妇人不放心,四处着人打听,才从远亲口中得知,她儿子因玩忽职守要被革职查办,眼下已经被下了诏狱了。”
闻幸听出端倪,“诏狱?”
那可不是一般的案子能进的。
“原来,她儿子在京中供职兵部主事,负责分类及标记上表的奏折,一次因工作疏忽,遗漏了一封极其重要的边防军需折。然而在狱中他受不住刑,承认自己并非是简单的玩忽职守,而是故意压下了奏折,至于缘由,只一口咬定是因与边军曾有私仇,想借机刁难。”
“还说若非所有奏折都会事先在通录司誊抄备案,一旦发现有人修改或销毁奏折便是死罪,他就不会仅仅是押后了。”
“毕竟押后还可以借口疏忽,一旦销毁便无可辩解。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进诏狱。”
闻幸听到这里已经全听懂了。
兴致败了个干净,他木着脸道:“你讲的不是话本子,是监察司的密奏。”
说的还是宁远军军需折被压的案子。
宁无劫敛去眼底半片眸光,“陛下聪慧。”
闻幸:......
真行。
监察司密奏直达天听,通常寥寥几句讲清前因后果,这小子竟然给他编出个故事来,还每段话都埋个勾子,故弄玄虚,吊他胃口。
他扶额。
这怕不是换着法子要他听奏折。
还挺......有趣的。
宁无劫问:“陛下,这样的话本,可还想听?”
闻幸睨他,忽然勾唇笑了一下,“那就要看你编排的故事好不好听了。”
宁无劫颔首,“知道了。”
见他没有要继续讲的意思,闻幸皱眉追问:“所以那老妇人家的虎骨到底是怎么来的?那个六品主事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却见宁无劫摇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闻幸:......
“你......”
被迫跳了个未完结的坑,闻幸很想骂人。
见他似有愠怒,宁无劫又道:“臣也尚未查清,待查清后一并向陛下奏禀。”说到这里,他又试探问:“陛下,还需要臣奏禀此事吗?”
闻幸:......
闻幸懂了。
这小子给他挖坑让他追话本......不,是追奏折!
他想骂一句好离谱。
可他又真的很想知道结果。
思来想去,他最终无奈挥挥手,“有结果了来报朕。滚吧。”
“是。”
宁无劫行礼退去,身影没入深夜的福宁殿外。
然而一炷香后。
已然褪去了出尘的天青色纱袍,换上了一身玄黑色飞鱼纹曳撒的宁无劫,大步走在诏狱内灯火通明的回廊。
不断有惨叫声,鞭挞声,以及金属撞击声在石壁间冲撞回响。
两侧卫兵见了来人纷纷垂首行礼,“指挥使。”
宁无劫来到行刑室,里头的人一身囚服被血污沾染,已分辨不清原本颜色,四肢被缚,绑在钉椅上。
无数钢钉扎入血肉,被迫坐在椅子上的人痛苦地发出低低的悲鸣。
宁无劫双手取下折檐帽,规规矩矩地放在案几一旁。
再一抬眼时,目光里的森冷之色犹如鬼判,令人望之生畏。
“多久了?”
身侧属下抱拳道:“已经半个时辰了。”
宁无劫冷声,“算他能挨。”
他绕过案几,背靠审讯台,望着受刑人的眼里毫无情绪。
“邵建安,你不会以为进了诏狱的,还能活着出去吧?”
囚犯抬起头,看见宁无劫的脸,瞳孔剧震,“指挥使竟然是你?陛下竟然连监察司都交给你了?!”
他笑得惨然,“昏君!”
话音刚落,便见一双黑靴落在视线里,同时束缚他的绳索被一道银光斩断。
他尚未来得及抬头,已被一个力道掐着下颌狠狠掼起,几乎双脚离地。
宁无劫森然开口:“昏君也是你能喊的?”
下一瞬,惨烈的叫喊声传遍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