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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哀 ...

  •   浆起、浆落,水花溅起、滴落,摆渡者戴着红色发夹回到岸边,摸索着粗硬石块,在棉柔地面上,找到了那件小小的外套。
      摆渡者摘下发夹,粗糙手掌透着朱红色彩,摆渡者的世界又归于模糊。
      摆渡者坐在船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红色发夹,琢磨着内心那股莫名涌上的情感。
      摆渡者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忽明忽暗的色彩晃晃然入了他的眼睛。
      可岸边——黑暗永存。
      本该就是毫无生机。
      本该就是默然无情。
      竟生了感情,摆渡者无谓的笑笑。
      他将发夹放进衣服里,等待着下一个亡者。

      石子陷入肉身,闷声摩擦,寒凉的沙石在脚上刻下红色形状,掉落,与沙子碰撞,生出清脆声音。
      来者一言不发,走的缓慢,摆渡者抬头,看向远处移动的暗影,站起,用力地将木船推到河里,巨大的声音让远处的暗影呆滞不动,摆渡者站在船上,看向远处。
      “有……有人?”
      男声从远处传来。
      摆渡者不作答。
      暗影摸索了一阵沙石后,抬起脚,轻声继续朝前走着。
      “有……有人吗?”
      摆渡者不做声。
      直到男子的脚撞到木船,摆渡者的身子向后倾倒,与木船碰撞出了声,男子借着河底微光,才看见摆渡者的身形。
      “老……老人家?”
      男子顺势爬上木船,站在摆渡者身边。
      摆渡者点点头。
      “老人家,这是哪里?”
      摆渡者不做声。
      “我……我是死是活?”
      摆渡者沉默。
      男子看着摆渡者,微光里他的面孔苍老肃穆,头发胡乱搭在头上,遮住眉眼,却隐隐约约能看见其中藏起的清澈双眸。
      摆渡者扭头看向他,指了指木船上的座椅。男子看向身后,退后几步,乖乖坐下。
      河底发出的点点星光让他环顾四周,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他莫名其妙闯入的世界。
      摆渡者回头看了一下男子,眼前便是大多数亡者洗刷灵魂的地方。可是天空暗黑无界,不见任何黎明、也不见一丝夕阳,摆渡者划过眼前的界限,去往忘川河的彼岸。
      “老人家,我们……去哪?”男子问摆渡者。
      摆渡者摇摇头,没有人知道。他回头看着男子,透明的眸子里映出水波,男子也抬头,看向那粼粼波光。
      “老人家,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男子打量着摆渡者的面容,“我总感觉老人家很眼熟。”
      摆渡者笑着,竟会有生者说出与自己相识这种话。
      “是吧,老人家。”男子以为自己说对了。
      摆渡者摇摇头。
      “不是吗?”男子疑惑,“我叫方安,方正的方,平安的安。”
      男子停顿了一下,打开手掌,愣了一会,缓缓合上,苦笑着说道:“一隅方安,冷暖自知。”
      “对了,老人家,这个给你。”方安扯下脖子上的绳子,放在摆渡者手上,“我想把它留在这个世界上。”
      黎明缓缓飘过,降落在摆渡者上方的天空,云翳飘过,规模宏大的洒下光芒,世界在阳光中迎接着一场大雨,方安被慢慢托起,灵魂抽离身体,雨滴越下越大,虹之间的裂缝中,摆渡者的一滴泪与雨水夹杂,在忘川河底沉默。

      方安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他被他的家庭深深影响着。他从小被教育,男子汉不能轻易哭泣,可是小小的他在每次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都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泪水,每当这时候,爸爸妈妈总会转身指责他,两个人像从来没爆发过矛盾的指责他,说他“胆小懦弱,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
      他害怕的止不住泪水,但是把张大的嘴巴,缝合的死死的。
      后来渐渐长大了,他慢慢学会控制情绪,学会不哭泣,但是“胆小懦弱”这四个字,像个烙印一样,在他心里那一块专属于童年的土地上,印出血色。
      小学的时候,他被同学欺负,抢走他的作业本,摔坏他的玩具,他默默的抬起头,只敢闭着嘴巴,用湿漉漉的眼睛求饶,换来的只有愈发严重的欺负;初中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变得“开朗一些”,不能再被人无端的欺负了,但看见小学那群人换了个人欺负的时候,他也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过;高中的时候,他有了喜欢的女生,为了在那个女生面前彰显自己“魅力”,他鼓起勇气和别人就篮球场的问题争吵,但看到对方瞬间板起的脸和挥起的拳头,他退缩着抱着头求饶;大学的时候,看见自己喜欢的女生被渣男骗得团团转,他很想上前去把那个渣男暴揍一顿,但是,他也只是转头,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方安这辈子大概是不会遇到一个真正愿意和自己在一起的爱人了。
      可是他遇到了。
      但是是一个男生。
      在工作的时候,硬着头皮参加团建,远远看见了远处健谈的他,在灯红酒绿里穿梭,在燥热的场馆里,方安在他的身上,似乎找到了一些安宁。
      他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要了那个男生的微信。
      他叫陈壹宇,技术部的组长。
      方安看着手机里陈壹宇的头像,笑着回应着每个人递过来的酒杯。
      却停在了聊天框。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才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男生。
      方安觉得自己好恶心,好恶心。

      第二天公司上班,在电梯口,方安压抑不住的脑袋,伸着脖子环顾四周,看看能不能见到陈壹宇。
      所念之人,真的会出现在面前。
      陈壹宇搂着方安的肩膀,跟他笑着打招呼。
      方安有那么一刻,只是那么一刻,真的只有一刻,很享受、很享受陈壹宇的肩膀。
      他一整天都在为自己这个念头,而感到恶心。
      他不停地谩骂着自己。
      他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男生。
      怎么可以。
      方安开始躲着陈壹宇,电梯里、茶水间里、餐厅里……所有能够遇见的场景,方安都避而远之,他只待在那一隅角落,吃着同事带来的外卖,做着自己的工作。
      陈壹宇什么也没说,他们的微信聊天框,还是一片空白。

      春节,方安回到老家,亲戚的嘴舌又是一顿迎不急的催促,父母看着方安小时候的相册,也感叹了一句:“都26岁了,也该找个归宿了。”
      方安第一次这么抗拒父母的话语,却还是点点头,应和到:“是啊,也该结婚了。”
      “你连一场恋爱都没谈过,回头我让你叔公介绍一下,刚好你叔公和你在一个地方工作。”
      方安点点头。
      这位素未谋面的亲戚,劳烦了。

      年后,叔公效率很高的,给方安介绍了一个女生,陈枫。
      竟然也姓陈。方安看着妈妈微信发给自己的照片,苦笑了一声。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方安穿上西装,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订了一个还算高级的餐厅。他很绅士,很懂礼貌,也很健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
      也许是不想让父母再多操心自己。
      也许是不想麻烦叔公。
      也许是,他们都姓陈。
      第一次见面之后,陈枫很快的和方安约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两人也手捧鲜花,在对方的朋友圈里留下了痕迹。
      “对了,你认识陈壹宇吗?”方安看着陈枫手机里打开的p图软件,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毫不在意的表情,问出这句话。
      “陈壹宇?”陈枫的表情有些变了形,“它是谁?”
      方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退后几步,着急忙慌的和陈枫摆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一个男同事,我想着你俩都姓陈,就问问。”
      “哦~”男同事这三个字,让陈枫的表情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方安却轻笑一声,看吧,他是有多恶心,才会在这场约会里,把陈枫当成陈壹宇来交流。
      按部就班的,方安和陈枫在这个世界交流着,谈笑风生、牵着手、挽着彼此……直到夜晚,无数车辆驶过立交桥,方安看着眼前害羞的陈枫,他内心的负罪感——到达了顶峰。
      他拒绝了陈枫的邀请,兀自跑到大街上,终于像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大街上四处游走。
      却停在了公司的大楼前。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穿着睡衣走进去,搭上电梯,去到了技术部所在的楼层,在加班的灯火辉煌里,他从幻影中看到了陈壹方。
      方安嘴巴上下动了动,鼻头在空调的凉气里变得酸痒无比,不争气的掉了好多好多水滴,抹去泪水,他死死地捂住嘴巴,找到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靠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在大家都认为自己终于找到的幸福归宿里,无声的挣扎着。
      也许是老天发了发善心,陈壹方找到方安了。
      他站在方安面前,单膝跪下,轻拍着方安的后背,将方安拥入怀中,给方安力所能及的温暖。
      “是你的女朋友找到我的,用你丢在床上的手机。”陈壹方解释道,“你们吵架了?”
      方安呆呆地看着陈壹方,通红的眼睛里还带着留恋。
      对啊,他该怎么和陈壹方解释,自己从家里走到这里,然后还上到技术部的楼层,蹲在这大哭呢?
      他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呢?
      “没事的哈,和女朋友吵架就让着她呗,男生受一点委屈,没事的哈。”陈壹方看着方安的眼神,笑了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不能屈不能伸了呢。”
      “不过也是对的,第一次谈恋爱嘛,有委屈很正常。”陈壹方拍着方安的身体,“哭一哭很正常的。”
      方安震惊的抬起头。
      第一次,有人不因为自己爱哭,而嘲笑自己。
      第一次,有人觉得男生哭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通红的眼睛里,溢满了宣之于口的爱意。
      却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陈壹方最终,没能接着在办公室外安慰方安,因为技术部的新品马上就要发布了,他给了方安一个吊坠,笑面佛,拍了拍他的肩膀,应着经理的叫声,回到了办公室。
      在门口的裂缝中,陈壹方扭头看了一眼方安,拍拍自己的肩膀,让方安加油。
      方安扯着嘴角,笑了笑,点点头,握紧了手上的笑面佛。
      还是要面对陈枫和父母的脸庞,方安在楼道上坐了一夜,腿和手臂上被自己挠出血痕,蚊子包的印记隐于其中,方安低着头,看着楼道里照进的眼光,站起身,开了门。
      玄关的灯亮的柔和,沙发上的小人盖着被子,安静的睡着,他不自觉地走进,看着陈枫的脸颊,纠结了一晚上的那个决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本该收住的眼泪,滴在陈枫的手臂上。
      “嗯……”陈枫迷迷糊糊张着双眼,看着方安的脸,“回来了?”
      “嗯。”方安回了一句。
      陈枫看着手臂上的那滴泪,再看看方安疲惫的脸庞,她坐起,看着方安。
      “对不起。”方安说道,“对不起……”
      陈枫把方安拥入怀中,轻拍他的身体,带着鼻音,小小声的说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两人最终,见过了家长,在耀眼的一天,订了婚。
      没有很隆重的求婚仪式,只是父母互相的欣赏,方安和陈枫在城市里买了套房,房产证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陈枫就和方安,在情人节那天,去了民政局。
      接下来就开始每天翻日历,找算命先生,定了一天举办婚礼。
      写请柬,陈枫执意要用手写,俩人从黎明写到凌晨,整个周末都贡献给了这一大沓红色的请柬,趴在桌上,睡到天明。
      周一,方安从包里拿出请柬,分发给部门里的所有同事,还有陈壹方。
      陈壹方大笑着恭喜着方安,拥抱着方安:“当初那个委屈的男孩终于要结婚了,真好啊!”
      方安扯着笑脸,用力地忍着溢满血的内心,逃亡似的离开这个软绵绵的地毯。

      可是他没能走到婚礼那天。
      陈壹方升职了,去到县级市的分公司里,当技术部的经理了。
      方安冲下公司办公楼的时候,陈壹方走的很坦然,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在人群拥簇中,走向平坦的大道。
      方安被婚礼繁琐的一切折磨不堪的内心,就在陈壹方一步一步走向远方的脚印里彻底崩溃。
      他瘫坐在公司一楼的咖啡店里,点了一杯最苦最苦的冰美式,像喝中药一样,凉透的身体,被苦味浸湿的身体,方安忍不住的,嚎啕大哭。
      他爬在桌子上,第一次,第一次旁若无人的哭。
      陈枫接到同事打给她的电话,从方安家里跑出来,在咖啡店托住虚脱的方安,抱着他,看着落地窗外熙攘人群,迎接着一天极致浪漫的夕阳。
      血腥味的夜晚到来,方安跟着陈枫回了家,家里爸爸妈妈严肃地坐在沙发上,方安被肃杀氛围吓了一跳,乖乖脱下鞋子,站在他们面前。
      “听说,你在咖啡店里哭的没有人样了?”
      “你都快要成家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每天哭哭唧唧的,像什么样!还要枫枫大老远跑去找你,你还是人家的丈夫呢,你到底在干什么?”
      “爸。”陈枫弱弱的叫了一声。
      “小枫,你别为他说话,真的该好好教训一下他了,什么东西啊,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在那里哭哭啼啼的,你怎么就这么懦弱啊!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儿子!”
      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妈妈扶着腿脚不方便的爸爸,正眼都没给方安看过,离开了这个家。
      方安用手摸摸脖子上带着的笑面佛。
      然后转身,看向陈枫,微笑的向她摇摇头。
      陈枫怜悯的看着他,看着方安站起,走进厨房,到了杯水,一口气灌进身体,若无其事的说了一句:“冰美式真苦啊。”
      “对啊,真苦啊。”方安抿抿嘴唇,鼻头忍不住的酸痛,却不敢再流下一滴眼泪。

      他找了个借口,出了趟门,在第一次遇见陈壹方的那个派对的楼顶,看着世界上的车水马龙。
      他打开手机,很不负责任的,给陈枫发了条信息:
      “谢谢你。”
      “对方正在输入中...”
      陈枫的微信名一直被淹没着。
      方安看着这行字,红了眼眶。
      聊天框的白色字体升出,在十分钟的输入里,陈枫打出了“好好的”三个字。
      “嗯”方安回到。
      嗯,我会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
      方安抱着自己,努力地拍拍自己。
      下辈子,别做一个胆小懦弱的人了,别做一个有情感的动物了,成为风、成为雨、成为灯光、成为雨滴,以此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这个世上,就好。
      仅此就好。
      方安拿出口袋里,满满一罐安眠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对自己释放了最高级的勇敢。
      他拿起刚刚买的红酒,和着安眠药,进入着身体。
      他感受着平静、疼痛、撕扯——平静。
      最后的最后,他孤独的死在月光下。
      一隅方安,冷暖自知。

      摆渡者坐在船上,看着一幕幕画面闪过,蜷缩着的身体包裹着心脏,手掌紧紧握着那块笑面佛。
      他看的见,方安在生命倒数的几秒里,脑海里闪过的画面;他听得见,方安在挣扎的时候,心里面呼嚎着的不甘。他想活下去,说不定呢,说不定他能挣脱荆棘,去向那个小城市里,和陈壹方——做个挚友。
      一隅方安。
      便不再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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